第一章 大寒

2010年1月20日，大寒。

不像北方那样处处银装素裹，也全然没有两年前的天寒地冻。连续数日的风和日丽，让锦城今晚的夜空显得尤为灿烂。

天空是染了墨的画布，繁星是碎了满天的钻石。而这些钻石里以西北侧的最多、最大、最闪亮。

林朝麓在昏暗的球场上肆意奔跑，阵阵脚步声在空气中久久回响。

今天是锦城一中高三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自从下午考试结束，归心似箭的学生就走了一大半，这就导致了本该是晚自习结束、喧嚷声响起的时刻，整个校园却安静得不像话。

不过这对林朝麓影响不大，她享受这静谧的时光，享受这朔风拂面的感觉。尽管球场只有她一人，她仍然沿墙角跑在最外侧，只因那里处于灯光的盲区，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心血来潮时，或抬头望天、或闭眼晃脑，或跑偏路线的模样。

当然，这样也有不好的地方。

球场的边界有一段护栏围墙，围栏上挂满了茂盛披垂的野迎春枝条，每当她跑过这一段，都必须要刻意避让，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些繁茂的枝条戳中。

林朝麓深受其害，所以在距离那处围栏还有十来米时，就强行拉回了自己粘在“钻石”上的目光，准备开始自己的“蛇形走位”。

在成功避开第一簇枝条后，她开始暗自窃喜，继而默默提高了奔跑速度。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在繁茂的枝条背后，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围栏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正前方。

冷不丁出现的黑色人墙让林朝麓心下一惊，惊慌之下难免乱了步子。

“躲开！”眼看自己控制不住就要撞了上去，她不禁失声大喊。

前方的人转过身来，冷白皮，络腮胡，满脸震惊。

林朝麓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长相，随着头顶上方传来的一声闷哼，她就与男人一同跌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她手脚并用，刚爬起身来，就听见男人“嘶”的一声低呼。

低头看去，男人蜷着身子缩向她，脸上的五官紧紧扭在一起，看向她的表情可以说是咬牙切齿。

林朝麓不解，顺着男人的胳膊向下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左脚……正不偏不倚地怼在他双手捂着的腿间。

啊这……

她脸庞一热，大脑瞬间凌乱了。

这样子，挺疼的吧？要……赔钱吗？

“你、你没事……吧？”她一边拘谨地问着，一边试图将男人扶起来，不曾想，手才伸但半空就被劫住了。

男人大概是真的很疼，手上的力道大得似乎要将林朝麓的手捏断，缓了好一会儿，才见他表情舒展开来，对她说了句没事。

“没事就好……”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迅速抽回了手。

也许是心虚，每每触及男人审视她的目光，她总是浑身不自在。

她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做的人，尤其是可能涉及钱的事。见对方不计较，她便立马站起身来，转身跑开。

只是，她跑出去还没两步，就又停了下来。

怎么能忘了呢？这个人可是从外面翻进来的呢！

大晚上的翻墙进学校，是小偷？强盗？还是流氓？

回想着男人胡子邋遢的样子，林朝麓越来越胆寒，想要去叫保安，但操场和门卫室的距离太远，也许还没等她把保安叫来，就找不到这人影子了。

她犹豫着回头，朝男人离去的背影看去。

是生活区的方向！

难道这家伙是掐着同学们离校的混乱时机，特意来打秋风的？或者……

这下林朝麓更加不敢走了！她暗暗打量男人的身形，思忖着自己与他出手的胜算。

她小时候虽然练过散打，但荒废了这么久，对于自己的那点花拳绣腿早就没了信心。保险起见，她只是远远的跟在男人的身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了。

男人穿着高帮运动鞋、黑色运动裤以及连帽的短款羽绒服，衣服的帽子还紧紧地扣在头上。

之前晃眼一瞥，林朝麓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经过现在的一番仔细打量，才惊觉男人的穿搭是如此的不和谐！尤其是身上那件短了半截的棉服，软塌塌的面料紧紧包裹着上半身，跟下半身的宽松休闲撞在一起，总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路灯下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此起彼伏。

可能是察觉到了她的尾随，男人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说：“我真没事，你不用跟着我。”

见自己跟踪失败，林朝麓干脆一个箭步冲到男人面前，决定光明正大地质问他为什么要翻墙进学校。

谁知还没等她开口，男人就露出了一脸惊慌的表情，喃喃道：“你这脸……”

她的脸？她的脸怎么了？

林朝麓用手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就算她脸上有东西，这人也不必这副表情吧？

要知道，虽然她在学校不怎么受欢迎，但她这张脸放在全校两千多名女生中却是绝对能排得上号的。

“没什么，我是想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听说有人和自己长得像，林朝麓突然就来了兴致，殷切地看向男人。

男人挪开视线，路灯投在他过分挺拔的鼻梁上，加上深邃的眼窝和沧桑硬朗的下巴，整个人简直就像一尊神秘忧郁的石膏像。

很奇怪，虽然这个男人浑身疑点重重，但是他的眉眼间却总给林朝麓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这也让她打心眼里更愿意相信他不是个坏人。

也许只是来找人的也说不准呢？

她如是暗示自己。

在林朝麓的认知里，除开父母，跟她长得像的人无外乎就那两个。

一个是她的同胞弟弟林朝曦，另一个则是半个月前刚从京都转到她们学校的苏禾。

她和小曦同年同日又近乎同时出生，虽然性格相差万里，但相貌上却有很多些相似的地方，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亲亲姐弟。

不过，她和小曦从小一起长大，甚至连上学都是在同一个学校，他有些什么朋友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反而是苏禾，那个耀眼的女孩，自从她到来学校后，林朝麓就经常平白无故地被人搭讪，那些人中，不乏曾经避她而不及的同校同学，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个为见苏禾一面而苦苦蹲守的外校男生。

“你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也许我可以帮你找。”

她基本已经笃定男人是来找苏禾的了，想起那个主动和她说话、对她满脸和善的女孩，林朝麓突然暖从心来，连问话语气都不自觉的温柔了起来。

而男人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许久，才见他扯开嘴角说：“……我不找人。”

林朝麓愣了，又问：“那你为什么翻进我们学校来呢？”

“外面有人在追我。”男人扬起下巴指了指围栏方向，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是警察？吗？”望着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和凌乱随意的长发，她本能的向后退了半步。

尽管说话都不利落了，还是壮着胆子直视男人。

可能是看她怯懦的模样太傻气，男人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姿态逗她：“是坏人。”

林朝麓又愣了，还没等她判断出他话里的真实性，他就恢复了之前疏离的神色，问她学校的大门在哪个方向。

男人要离开，林朝麓乐见其成，虽然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将他领到了距离校门不远的教学楼下，亲眼看着他出了校门才转过身，两个台阶并作一步跑上楼。

今晚，苏禾约了她一同回家，她不能让她等太久。

一口气爬到五楼，她扶着栏杆深深喘了两口气，才朝着教室方向走去。

学生基本都走完了，沿途经过的班级也都熄了灯、上了锁，只有她所在的理科（4）班在五楼最中间的位置敞着大门。

她从后门进入教室，一阵潮湿的腥味自地面袭入鼻腔。

四下空荡无人，只有冷风通过阳台大开着的门窗拂过地面。

林朝麓径直走向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一旁的桌子已经收拾干净，想必桌子的主人已经提前回去了。

她从桌箱里掏出自己的书包，抬头，目光越过一排排整齐的桌椅，驻留在黑板的右上角。

距离高考还有158天！

寥寥十字，竟有种令人焦躁的力量。

用力甩甩头，她迅速站起身来，一把将书包甩挂在右肩上，然后伸长了左手，准备关上一旁的窗户。

而阳台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却让她忘记了动作。

“什么？！你的同桌是林朝麓？！”女声音量很大，语气中充满了震惊。

听到自己的名字，林朝麓身子一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踮起脚尖、歪着身子，轻轻把耳朵贴近窗户。

“是的，怎么了吗？”

回答的人声音清冷，是苏禾没错了。

“天呐，苏禾！你还不知道吧？那个林朝麓脑子有病！你最好赶紧换位置，离她远点！”

肩上的书包滑落了下来，在她手肘上吊着，似动未动。

林朝麓抿着嘴，身体僵在了原地，只有那只要去关窗户的手越攥越紧。

“不会吧？我觉得她还挺聪明的啊！画画也很有造诣……”

“呵呵！还造诣呢！苏禾你可长点心吧！她有精神病啊！精神病！万一哪天她发疯了打你怎么办？”

“她就坐在你旁边，万一哪天她想不开自杀了，到时候你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林朝麓喉头发紧，看着自己投在白墙上的影子，只感觉这教室的灯光太过明亮，大剌剌地照在皮肤上，让得她无处遁形。

“你说的……自杀，是真的？”那清冷的声音中带着迟疑，让人听不出情绪。

“那可不！我有个朋友以前和她一宿舍，亲眼见过她割腕，可吓人了！”

“而且我听说啊，这精神病治不好！她爸爸就是因为这个病自杀的！”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女孩越说越起劲，尖酸的话语如同一把把冰刀，一字一字地往她骨髓里戳，令她止不住的颤抖。

她将手撑在窗台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就听见那清冷的女声伴着脚步声响起：“这风吹着好冷，回去吧。”

林朝麓不想和她们撞见，撒开腿就要往外面跑。

但似乎人越着急就越容易出错，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唔”声响起，她的大腿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

还没等她从疼痛中缓过神来，两道人影就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陌生声音的主人。

日光灯照射下，女孩细长的眼睛瞪得浑圆，厚厚的嘴唇张成O形，轮廓分明的长脸瞬间从小麦色涨成猪肝色。

“嗨……”为缓解尴尬，林朝麓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

“那啥，我、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哈！”女孩也呵呵呵的干笑着，抛下这句话，就要拉着苏禾走。

苏禾扭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就被高大的女孩催促着拽出了教室。

目送两个女孩手挽着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林朝麓这才收起僵在嘴角的笑容，茫然地垂下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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