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去上班,才进店门就看到朵朵姐跟晓飞在吧台里眉飞色舞地嘀咕着什么。我换好工装系上围裙,两个人立马神秘兮兮地朝我招手,小声跟我说:“又来了又来了。”
我一头雾水,问他们:“谁啊?”
朵朵姐说:“就是那个张曼玉。”
我瞬间就明白这两个人的反应了,朵朵姐口中的“张曼玉”是半个月前开始频繁来这里的一位客人。我们之所以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是个很打眼的女人。她很高挑,大概三十四五岁的模样,第一次来这的时候穿着一件米色的过膝呢子大衣,带着皮手套,踩着长筒靴,黑色的卷发垂过双肩。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优雅跟修养,看上去像是某个民国时期书香门第家的少奶奶,一眼便让人记在心中。
她区别于大多数来西餐厅装的客人,从来都是礼貌地点一杯卡布奇诺,特意告诉我们不需要糖包,然后赏心悦目地走去二楼护栏边的两人卡座。那个转身上楼的背影跟《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提着饭盒上楼的背影如出一辙,每次都让人脑海里回响起一阵阵婉转又悲伤,仿若轻声哭泣的小提琴声,引得身上一阵阵鸡皮疙瘩。
店里的二楼是老板当初硬打出来的隔断,为了空间上得舒适所以跟一楼间的举架比传统隔断更矮一些,在吧台的前半段不需要高高抬起头也可以看到些她在楼上的动向。每每她自然地微翘兰花指用配勺将奶泡搅匀,提至唇边轻泯一口,又向落地窗外望眼欲穿,坐盼良人,我们都觉得一会梁朝伟就会西装革履地走进店门递给他一张船票。
可现实总是告诉我们艺术纯粹是创造者的骗局和劳苦大众的意淫,生活不会给我们一个拿着船票的梁朝伟,她也不需要一个拿着船票的梁朝伟。走进那扇门的就是赤条条开着大奔的曾志伟,地中海啤酒肚还夹着咖色鳄鱼皮手包的曾志伟。
什么幽怨的小提琴声?什么《花样年华》?什么郎才女貌?什么凄美的爱情故事?生活不过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三级片,那杯卡布奇诺对面也不过是一杯加了三个奶精球还要再放一包糖的意式浓缩。
每周至少有三天,这两个人都会一前一后分别来到这。坐几乎同样的位置,点同样的东西,然后男人大口大口地吹牛逼,时不时穿插女人银铃般地轻笑。偶尔我们在吧台会听到一句“你老公…..”如何如何,因此在我们私下地妄自猜测里这两个人应该是纯洁的破鞋关系。
有一次晓飞疑惑地问:“诶,你说一开梅赛德斯来咖啡厅搞破鞋的大土豪,肯定不差那十块八块的!为啥宁愿点杯浓缩加一堆奶精一堆糖,也不愿意老老实实点一杯焦糖玛奇朵呢?”
朵朵姐眯着眼睛笑盈盈地说:“穷装呗。”
的确,一个开梅赛德斯来咖啡厅搞破鞋的土豪,绝不会为了省钱而点一杯自己并不喜欢喝的东西。只能说明直到今天,依然有大部分人认为当自己说出那句蹩脚的espresso,还刻意加了些卷舌音时,一天不喝咖啡浑身难受的逼装得也就圆满了。
中华民族是个特别喜欢装的民族,纵观咖啡进入中国后的整个发展史,就不难发现,它跟历史惊人的相似,都是精英阶层和伪精英阶层利用形式主义的民粹和信徒一边求发展一边求暴利。
咖啡进入中国的时候半自动咖啡机早已席卷全球,当时烘焙师们对咖啡豆的烘焙掌控并不细致,同时为了商业上的流通跟味道上的稳定,咖啡豆被统一烘焙到二爆,漆黑豆身包裹厚厚的油脂。简单说,就是葱爆牛肉、孜然牛肉作为成品并不适合大范围长时间的商业流通,但牛肉干很适合。
油脂,并不是咖啡好坏的重要评判标准,最廉价的罗布斯塔种是所有咖啡里油脂最为丰富的,风味却也是最差的。不过作为舶来品,咖啡商们为求利益,口中所谓的“文化输出”便是油脂好,咖啡便好。
随后在商业咖啡时代末期,一些烘焙师们找到了高度焦糖化的点,让二爆咖啡的风味攀升了一个高度。因此二爆商业咖啡并未在精品咖啡时代地猛攻下沉沦,像是所有时代交替时的忠烈英豪一样做了最后一丝挣扎。只是高度焦糖化与高度焦糊之间的线很短,极难掌控。所以在两大王朝交替的间隙,咖啡史上也出现了五代十国,咖啡商们索性把烘糊的豆子硬套上日本炭烧咖啡的衣服卖个好价钱。
日本的烘焙匠人们历经十数年地经验累积,用炭火创造出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的微妙拼配咖啡。在中国,豆商们随便抓把什么豆子扔进烘焙机里开足风温炉温和排烟,打打游戏刷刷微博,什么时候闻到糊味什么时候出锅,贴上“正宗日本炭烧咖啡”247g保质期两年的标签,几百块就进兜了。作为消费者,就算你真的懂也不要回来找他,因为“正宗日本炭烧咖啡”右下角,用放大镜看有“口味”二字。
随即,猫屎咖啡,蓝山咖啡,各种各样稀有的咖啡品种在中国唾手可得,人们以花高价喝它们为荣,认为是身份跟品味的象征。殊不知不过就是花钱买个被骗,连点教训都没买到。历史已经无数次告诉我们,人类从未反省自己,只是一次一次的重蹈覆辙罢了。没有傻子就没有骗子,那个时代的问题是傻子太多,骗子明显不够用。
时至今日,几十年过去了,咖啡市场进步了,人们也进步了,可依然炭烧咖啡,依然拿铁不加奶,依旧不要奶泡还想要拉花。咖啡在今天大部分人心中跟大部分地方仍就不是一杯饮料,是一种前卫的生活态度,是小资,是面子。
这个西餐厅里除了搞破鞋,有真挚又美好的爱情么?自然是有的。打我开始上班,就注意到朵朵姐偶尔会靠在吧台透过落地窗望向天空,脸上不时露出些有趣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多次我偷偷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想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些什么,最后我发现她在看店对面的公寓楼。马路对面是几栋老年公寓,住在里面的基本都是些不愿跟子女住在一起的单身老人。公寓盖得很有趣,每户都有一个伸出室外的小阳台,冬天老人们就会把它当成是小菜窖,夏秋用来晒些咸菜大葱。
中间那两栋公寓的五楼分别住着一个老头跟一个老太太,两个人都应该有七十多了。每天下午两点阳光最柔和的时候,老太太就会去阳台晒央央,而老头则每天一点多就等在阳台,时不时望向隔壁,又怕被看到,瞟两眼便马上装成卖呆儿看向马路。
只要老太太一出来,老头就开始手忙脚乱,一会有模有样地举砖头锻炼,一会有板有眼地端起身段唱两句戏。可无论如何也不看她一眼,直到老太太回屋,他才又老老实实地倚靠在阳台角,落寞地再去望两眼。
没人知道这对走完了大半人生的老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到了暮年,又如情窦初开一般青涩起来。我从未想过,那些我曾以为只属于白衣少年的故事,是一对老人用举砖头唱大戏的桥段演绎的,但是却透着另一种安详的浪漫。
我总觉得朵朵姐似乎能看到好多我们都看不到的美好,她说她的眯眯眼太小,所以总是去看无人注意的角落。她是这样温暖的人,是这样强大的人,三十几年的人生都没能阻挡她仍旧是个少年。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人们总是沉溺在自己的目光里。当我开始用朵朵姐的目光去看时,看到的世界仿佛突然多出了很多淡淡的颜色,如此柔和,如此舒服。
而晓飞从不在意这些,他感兴趣的都是那些瞬间的,璀璨精彩的。他很喜欢掌控,从姑娘到老板,甚至是客人,偏偏这些看似能被他掌控的,都是他心中略有不屑的。
晓飞有很多崇拜者,邪教信徒一样的崇拜者,偏执地把晓飞当成咖啡之神,巴不得晓飞的每句话都拿纸记下,当做自己的人生信条。按晓飞自己的说法,经他手教出来的徒弟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个了。
有趣的是这些人在晓飞这学了些皮毛,就到处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认为自己是神使出去普度众生,这让晓飞背了不少骂名。结果其中的大多数人在外面碰壁之后,又毫不犹豫的成为了其他人的信徒,甚至打着技术交流的旗号再回晓飞这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晓飞俨然一副早已倦怠的样子跟我说:“现在这人都跟要死似的!等会来的这小崽子就这样,你看我等会咋收拾他的!给他惯得,还回我这来踢场子来?。”
三点多,晓飞口中的小崽子跟“曾志伟”脚前脚后进了店。“曾志伟”在吧台瞟了一眼黑板上的菜单,潇洒地说了句:“给我来杯姜糖玛勒朵!”转身便上了楼。
朵朵姐楞了会,莫名其妙地小声问我:“他要了个啥?”
我说:“焦糖玛奇朵。”
朵朵姐反应了一下,捂着头无奈地说:“他能说出来我都觉得挺厉害了,你能听懂更厉害!”
晓飞的前信徒坐在吧台边,用一个极其不忿的语气和晓飞说:“你店里天天就来这样顾客啊?白瞎这咖啡机了,别干了可,啥也不是!我店里,都是喝精品咖啡的,不喝手冲我都不乐意给做!”
晓飞回头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去给“曾志伟”做姜糖玛勒朵。晓飞则一边从吧台下的柜子里拿出一袋出土文物级别的咖啡豆,一边应着:“没招啊,西餐厅不就这德行嘛,我这就是一小水吧。”
我清楚地看到晓飞从袋子里盛出些糖炒栗子一般的咖啡豆放进磨豆机里,磨豆机传来阵阵粉碎受潮木头的闷响,还有几粒豆子直接粘在了豆仓上。然后晓飞中规中矩地称量,闷蒸,冲泡。我远远闻到那味道简直跟灾难一样,心说晓飞下手可真黑啊!
晓飞把咖啡递给他,说:“尝尝,好东西!”
他嘬了一口,晓飞在旁边引导起来:“在嘴里转一圈,让它接触你口腔的每个位置,感受一下两颊,舌尖,喉头的味道,然后再咽。”
他一副惊讶的表情,频频点头:“这豆子行啊,果酸味够,回甘也好,口感还饱满。但是差点意思,现在好咖啡喝得多了,舌头叼了,我感觉调调数据能冲得更好点。”
晓飞满意地笑起来:“好吧这豆子?等会我再给你冲个别的,你试试。”
接着晓飞又拿了些七天前才烘出来的翡翠庄园巴拿马,清了清豆仓,中规中矩地冲了一杯,端给他:“试试这个咋样。”
他装模作样地嘬了一口,皱了皱眉,向晓飞要了个杯测勺,又嘬了一口,吸了口凉气禁了禁鼻子:“这太一般了,飞哥你这研磨度跟水粉比是不有问题啊?还是豆子的问题啊?这都哪的豆子啊?G2的商业豆吧都是?”
我在一旁看得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脸上却不敢有什么表情,盘算着晓飞接下来要怎么骗他。谁曾想晓飞居然直接告诉他:“啊,你说好喝那个是前年的豆子,淘宝买的,二十五一公斤,还包邮。一般这个是翡翠庄园的巴拿马,比赛豆,刚过养豆期,应该正是风味最好的时候,但是我也觉得挺一般的其实,好豆子喝多了嘴有点叼。”
他越听脸越绿,我实在没忍住,便装成咳嗽捂着嘴转过去笑了一会。他尴尬地笑了笑,顺着晓飞的话为自己开脱:“哈哈,是挺一般的,还没那个好呢,比赛豆有时候也就那么回事……”
随即他的态度立马变了,岔开话题和晓飞聊了些别的,便借口有事草草走了。见他走远,我和晓飞笑得打起了滚。朵朵姐虽然也憋得满脸通红,忍不住笑起来,嘴上却还是埋怨了晓飞两句:“你看你给人小孩弄的,他乐意吹就吹去呗,还非得让人下不来台啊?”
晓飞不屑地说:“操,小崽子!给他惯得!还上我这来找画面来了?我不给他上一课?没骂他都不错了!”说完晓飞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
朵朵姐白了他一眼:“你以后可别这样,那不小孩嘛,你还跟他一般见识。”
我觉得晓飞心里其实是有失落的,并不完全如他嘴上所说,只为了凸显自己有多牛逼。可对他来说,那种自负似乎是他的一层伪装,一层让他继续向前走的铠甲。假如有一天这身铠甲碎了,不知道晓飞是否还能再站起来,要多久才能再站起来。
四点,晓飞下了班,紧随“张曼玉”和“曾志伟”离开,扬言要跟踪他们去了哪个宾馆。刚出门口迎面走进来个中年女人,看样子将近五十岁了,尽管脸上涂了很厚一层粉,已经和脖子有了色差,也仍未挡住眼角的皱纹。
晓飞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呼,说了些什么便走了。她推门进来,岁月的痕迹在灯光下越发明显。暗红色的上衣,土色的裤子,七彩纱巾,崔泡泡同款的短发波浪卷,让人觉得给她束花她就会站起丁字步迎风照相。
朵朵姐偷偷告诉我这个格格不入的中年女人是这家店的经理,大家在背后都叫她老张,连财务带运营都归她管,是老板家的亲戚,前段时间有事一个多月没来。平时没事就猫在三楼弄电脑打斗地主,要么就是开会汇报工作,她年轻时在国营酒店做过,所以都是国企里那套形式主义的东西。
我一直对六五到七五这代中年女性颇有偏见,在我全部的印象里她们就是当代做表子立牌坊的代言人。从上学开始的老师到上班之后的领导,她们大多满嘴仁义道德的去干些藏污纳垢之事,乏善可陈。自然是有好的,却屈指可数。大放厥词的伪精英阶层,行小人之事的臭知识分子,外加当表子立牌坊的中年妇女,就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材料库。
老张在吧台前与我寒暄了几句,询问了些工作是否适应的事,然后叫我给她做一杯咖啡,出来跟她聊两句。我知道这是一个小考核,她们不会相信除自己之外人的眼光,因此就算我面试的时候做了几千杯咖啡,她也一定会自己再要一杯,哪怕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对于不懂的人,拿铁是王道,他们唯一的评判标准就是拉花,图案不需要多复杂,因为他们看不出究竟哪里有技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熊一个郁金香才是他们觉得厉害的东西。
我随她去了一楼角落的两人座,她先是加了整包的糖,如我所料称赞了咖啡,问了问我的工作经验,然后特别没创意地谈起我的梦想跟对未来的规划。这些场面的东西聊完,她终于说起了正题:“你这小孩挺好,稳稳当当的,水平也够用,长得也招人稀罕。张姨问你,你跟晓飞搭班也有段时间了,你觉得晓飞咋样?”
当老张问完我这句话,我就知道不管我如何作答,晓飞被辞退也都是时间的问题罢了。我不大想听她的诸多说辞,晓飞尽管是个看起来很飘的人,但也算尽职。从开店干到现在的元老,直到我来,吧台里都是井然有条的,原料进消合理,出品也稳定,损耗几乎做到了最低,便能说明一切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我仍要陪她把这出戏演完,听她那些当表子立牌坊的长篇大论。于是,我笑了笑说:“我觉得他水平没什么问题,整个水台区维系得也不错,挺有能力的。”
她显然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摇了摇头对我说:“你还是跟他接触时间短!张姨这么跟你说,晓飞这孩子是好孩子,但是人太不稳当,工作态度有问题。整整弄个小姑娘来,我看朋友圈,前一阵情人节又在三楼摆蜡烛,又整花的,那是上班的样么?这是在这,像我们原来在国营酒店上班早把他开了,谁惯着他这毛病?”
我无奈地点点头,继续给晓飞打圆场:“是是是,晓飞那态度有时候看起来是挺儿戏的。但是也没耽误正经工作嘛不是,咱们吧台出品在网上基本都是好评,那就可以了呗!吧台这基本都不用管,您得省多少心,人不都有点自己的小毛病,正常!”
她颇为欣赏地笑起来,让我越发觉得恶心,她说:“小李,你不用帮他说好话,张姨知道你是好心。工作态度不好就是工作态度不好!我们原来在国营酒店上班的时候,不管来的是老百姓还是外宾,不管有事还是没事,都得站得直溜的拿出最佳状态来!没事的时候想想搞搞活动,弄点新品,这么大个店还做西餐上点鸡尾酒卖卖,组织组织对面学生开开派对,是不是?反正没事就是呆着!再不就弄个小姑娘在那唠!花钱顾他是来干活,来创造价值的!也不是养着他的,还样样都得我告诉么?店里盈利还是亏损跟他没关系啊?不想想办法找点途径么?我天天那么多事还啥都得照看…….”
我一边嗯哈地应着,一边想,那要你是干嘛的啊?作为一个领导者技术不懂,定位没有,规划也不确定,干嘛都是拍脑袋想的。雇你做经理是让你主持大局,排兵布阵的,不是让你坐三楼打欢乐斗地主的,你让人家拿着咖啡师的工资把你经理的事都做了然后养着你么?
“张姨吧,明跟你说小李,我有打算要把晓飞辞了。现在店里效益也不好,我打算裁一波员,节省开支。你要是觉得吧台你自己盯着没问题呢,我给你加一千块钱工资。或者你要是认为说这么大个吧台还是得俩人倒班,我就跟朵朵聊聊,你教教她做东西,让她教你收银,你俩倒班。再要不然呢,招一个小学徒,晚班人多一点你上,学徒还是不行,早班人少让学徒盯着。你考虑一阵,咋样合理?然后咱俩再唠。这是你们吧台这,服务员生服务员呢,现在六个人也有点太多了,留三四就够。后厨呢,我也打算开俩。完了这店长,也是不作为!我有点恨铁不成钢!再一个我也觉得各个部门要是能各司其职的话,有没有店长这职位其实也无所谓!我呀,这一天天跟这些人操不起这心。养活这么多人不挣钱,也没一个上心的,裁完员我估摸着也就能跑平成本,你说可咋整?”她说完一大通,愁眉苦脸地看着我。
我心中并没什么波澜,这家店的情况从我来面试那天起便已了然,本就与我无关。老张这样死盯着自己地位跟账簿,其余一概不考虑的无能领导我也司空见惯,能走到今天这步一点都不奇怪。
如果可以,她甚至都能把整个三楼租出去保证不赔钱,最好把西餐厅转型成写字楼出租才好。总之,这些黑锅都要扔出去,晓飞走了早晚有一天也要我来背着。想改朝换代天下太平,那要篡的不是将军跟丞相,是天子,天子无能,天下才会大乱。
我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跟她说:“这样吧张姨,后厨前厅的事呢,不是我能管的事,吧台里我找个时间婉转点跟晓飞聊聊吧。我觉得能不裁的情况下尽量别裁,像您说的,六百多平的店,不管有人没人基本人员配置得够。咱也不是干完今年就不干了,不能哪天客人稍微多点服务都保证不了,那更没法弄了。您也知道,西餐厅最少百分之七十的利润都来自吧台,卖的就是餐,水,环境跟服务,硬性的根基不能乱。这是我个人看法,我毕竟是个小咖啡师,大局观经验都跟张姨您比不了,咱俩都考虑考虑,然后回头再聊。”
老张听完我一通虚头巴脑再一次投来欣赏的目光,欣赏得我阵阵作呕,既呕她也呕我自己。她倒吸了口凉气,张口道:“嘶…..诶,你这小孩诶!没看出来岁数不大人还挺成熟的啊,真好!你说得也有道理,张姨也寻思寻思,完了回头找时间张姨再跟你谈。”
我含笑点头示意,便起身回了吧台。少时,老张喝完那杯咖啡,把杯子拿回吧台,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朵朵姐好奇地小声问我:“老张跟你唠啥了?我看她好像挺喜欢你的。”
我看老张走远,便偷偷蹲在吧台柜角的盲区里,示意朵朵姐帮我稍微挡一下监控那边露出的半个身子,然后点了根烟抽。我说:“晓飞要悬,老张想裁员。”
朵朵姐皱了皱眉,尽是疑惑:“为啥辞晓飞啊?当初这吧台就是晓飞一手操办出来的,连设备,原物料到出品都是晓飞弄的,咋还要开他呢?”
我无奈地回答她:“生意就是生意,谁会去念你曾经得好,自己的饭碗能吃多久好饭都不知道!现在店里收入是赤字的,老张想裁员保成本,她觉得晓飞那工作态度有问题,人也不稳当。又说他不研发新品,又说他不为店考虑,又说他不想办法。反正归根结底就是开了他雇个便宜学徒,或者给咱俩涨点工资吧台一个月就少了两千块钱预算,她自己就好开脱。”
朵朵姐抱着肩膀不屑地咧咧嘴:“那就是要卸磨杀驴呗?也太不仗义了!凭啥非在吧台裁啊?赔钱也不赔在吧台!”
我说:“不光吧台裁,她想全店裁!前厅跟后厨的事也不归咱管,我就帮晓飞挡了一下。但是可能也就是时间问题,最好结果不过就是降薪。明天跟晓飞唠唠吧,他那倔脾气,也别明说,拐着弯跟他谈谈,剩下就得看他自己了。”
朵朵姐显然对老张的决策很不满意,尽管跟我窃窃私语,也丝毫没挡住她义愤填膺,本来抱着肩的双手渐渐盘了起来:“哪有这样的啊?这店还干不干了?直接弄俩学徒把咱仨都开了不更省?这么整不是越来越次么?”
我能理解朵朵姐的情绪,她尽管看上去是个一尘不染的少年,心里却一直把晓飞当成是不懂事的弟弟那么宠着,我贼笑着说:“这都是老张跟老板之间的事,你跟我都是小人物,打工吃口饭,做不了他们的主,也做不了晓飞的主。洗完牌再赔下去,我也就是第二个晓飞!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保证一己之力把这店弄好!那就老老实实干到哪天是哪天,也不是这店没了我就饿死了。懒而已,不愿意折腾,也没那么多能顺人心意赚钱的地方。这点心理预期我还是有的,你也看开点,这年头正经人谁谈理想谈感情,下贱!”
朵朵姐听我一副不正经的表情说完这句话,算是噗地一声笑了,满是嫌弃地朝我挥了挥手,翻了我一白眼:“一边去,讨厌孩子!”
我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年少时也曾经努力往上爬,觉得爬到上面就是不一样的风景。可我到了上面,却发现上面其实也一样,我的确看到了更大更广阔的视角,也仍旧还是那样的环境。甚至比这更脏,更直接,也更恶心,因为上面地方更小,想爬上来的人却更多。向下看,树下的确都是笑脸,不过伸向你的手蠢蠢欲动,向左右看,左右满是祥和,不过手中的刺刀寒光闪闪。
所以我并不奇怪,这就是我所走过的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被套上精美礼盒的利益和诱惑。他们也都不过尔尔,你我也都不过尔尔,在黑暗中寻求一丝光明,又在光明中惧怕那抹黑暗。那些所谓伟大,只是因为黑暗中的光明会让光明越发光明,那些所谓不堪,只是因为光明中的黑暗会让黑暗越发黑暗。
我抽完烟,朵朵姐又握着她的粉色兔子保温杯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天空能给她答案么?黑色的,灰色的,蓝色的,给出的答案是一样的么?我总是会不禁这样想。
有几次,我从门口见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看到我又立马眯着眼睛笑起来,突然升起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怜悯之心。我觉得她那样子很像是宠物店困在漂亮鸟笼里的小麻雀,望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地方。回头看到其他屋子里的小宠物又歪着头叽叽喳喳唱着歌,明明不知自己会身归何处,也还是那副可爱明朗的样子活下去。大概天空不会给她答案,但能给她勇气跟向往吧。
十点下班,关了店门我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这地方很尴尬,并没有直接到家附近的车,坐公交无非也就是花一块少走了三站而已。有时候店里的客人没走完,错过了末班车,我也便穿小胡同二十几分钟走回家了。
到楼下,我发现口袋里没有烟了,便去马路对面的小超市买烟,正碰到智哥穿着红线裤裹着棉袄买零食。
“哎呀,刚才下来时候我还寻思呢,没准能碰着你,还真碰着了。”智哥拿着一连酸奶朝我说。
我看见他那雄壮的身躯拿着AD钙奶的样子忍不住调侃起他来:“哈哈哈,大哥活该你二百来斤,真的!大半夜还得出来买酸奶喝!”
他委屈地对我乐起来:“不是我,是吴禹佳那事逼!我俩打赌说崔泡泡晚上做啥,我说炖酸菜,炒蒜薹。她说辣椒炒肉,大头菜。结果崔泡泡还真做的辣椒炒肉跟大头菜,完了她说下播口渴想喝酸奶,我就下来了。”
我听完笑得不行,跟他说:“傻呀,你白天上班,她白天在家发货,崔泡泡买啥菜她都知道!”
智哥眨了眨眼,恍然大悟:“诶对呀!我咋给忘了呢!买啥菜她都知道啊!这犊子坑我呢啊!酸奶不给她了,咱俩一人俩,就给她留一个!”说着,他抠开塑料膜,递给我两瓶酸奶,自己直接把另外两瓶都插上吸管一起嘬了起来。
我结了账,一边跟他损吴禹佳一边往家走。这时,我发现左边一个五十来岁的方脸男人,穿着翻毛的褐色大衣,带着棉帽子,双手揣在腋下,贼眉鼠眼鬼鬼祟祟地朝我们俩走了过来。我下意识警惕起来,死死盯着他。他走到我俩跟前,左顾右盼,见周围没什么人,伸着脑袋,瞪着眼,神秘兮兮地跟我们说:“…….太君……这有土八路!”
我被他的话说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王许智。智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看着他,笑盈盈地说:“我们是新四军的,不是皇军!”
他听完惊恐地倒吸了口凉气,掉头就跑,还时不时哭丧着脸回过头注意我们俩的动向,好像生怕我们追上去。他跑到对面小区的门卫,又神色慌张地指着我们跟窗口的保安说:“太君!那有土八路!”
我更懵了,我穿越了?没有啊!这是什么暗号么?我又回头看了看新四军的王许智,智哥说:“这片有名的精神病,见谁都说太君这有土八路。你就跟他说你是新四军,共产党,他就跑了,要不他得一直跟着你絮叨。”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弄得有些不知所谓,好奇地回头看了看他,见他还在焦急地指着我俩跟保安絮叨,便跟智哥继续走了。听智哥说,他就住在我们后面第三个楼,是家里的老幺。他家里都是姑娘,老爷子老来得子,所以拿他当块宝似地宠着。当时他家里挺有钱的,他爸从小跟他说自己家是生意人,吃喝穿住上学都是最好的,他就挺有优越感的。后来被抄家,爸爸被抓起来说成是汉奸挂上牌子游街批斗。
他当时十多岁,一直就坚信他爸是做买卖的让人陷害了。据说他爸让人祸害得够呛,没几天就快不行了,他心存恨意,觉得没天理。结果临死前,老头迷迷糊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君,这有土八路。”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瞬间崩溃,从那时起精神上就落下了毛病。
他爸一没,他妈急火攻心,一场大病没多长时间也不行了。咽气之前他问他妈他爸到底是不是汉奸?他妈说不是。他拗不过来这弯,就彻底疯了,从那之后见谁都只说“太君,这有土八路!”这三四十年好像一直是他那几个姐姐照顾他,也不知道他这辈子到底算是享福了还是遭罪了。
一路讲到进门,我们都去了吴禹佳的房间。吴禹佳盘坐在床上拿着一瓶酸奶先是狡辩了几句自己没看见崔泡泡买啥菜,然后趁我不注意,从我兜里又抢了一瓶酸奶,贱兮兮的插上吸管两瓶一起嘬了起来,心满意足地问我们:“咋的你俩碰见太君了?”
我点了点头,吴禹佳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来:“诶我跟你说,他跟我可好了!”
我问她:“为啥呀?”
吴禹佳撇着嘴夸夸其谈着:“人格魅力懂不!这玩意挡不住!条件就不允许我低调!不受控制地就散发到各处!”
智哥白了她一眼,嫌弃地说:“屁人格魅力!他哪次太君这有土八路!吴总都呦西!大大滴良民!他就点头哈腰乐屁颠屁颠的了!”
吴禹佳打了智哥一下;“就你话多!哪哪都有你!我这叫情商!像你似的呢!看着人家就说自己新四军的!那新四军有二百来斤还穿红线裤当兵的么!”
智哥二话不说,拽着吴禹佳的后脖领把她按在了床上,质问她:“你刚才说啥?”
吴禹佳像小鸡崽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满脸堆笑求饶:“哎哎哎,别的智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夸你呢,夸你伟岸!说话就说话咋还动手呢?不带扣眼珠子扬沙子的嗷!”
智哥放过她,滋啦滋啦地吸完瓶里最后一点酸奶,一本正经地问我们:“你们说,精神病一天天啥也不用想,啥也不知道,他们快乐不?”
我说:“我也没当过精神病,我哪知道?”
吴禹佳朝我贼笑起来:“那你得努力呀!争取早日精神病!哈哈哈…….我觉着吧,碰着呦西,大大滴良民的时候必然是快乐的!碰着新四军的时候就不好说了!”她边说边往床角挪,拿起床头的枕头挡在自己一侧防着智哥。
而智哥这次没有动手,只是瞪了她一眼,思量一番说:“也是。”
扯了几句,智哥问她最近直播咋样?她操着沙哑的嗓音说做代购之后越来越次,直播间刚有点人就得去外地进货代沟了。来回两天,回来那两个半大哥就都让别的小骚牌拐走了,这个月为了生计甚至在直播间开始承接做海报和微信头像的活了。
然后她给我们讲了个相当恶俗的故事,现在的网络大环境不好,看直播的人没有原来那么多了,礼物也不好要,因此很多她原来认识的主播都退网不播出去找工作了。
其中有两个原来跟她关系还不错的退网女主播甲和女主播乙,跟另外一个还在播的女主播丙,三个人在现实生活中认识。这三个人我跟智哥在吴禹佳直播时都见过,都是表面光鲜亮丽一副高冷样子的姑娘。
乙退网之前傍上一个大哥,大哥是个有妇之夫,乙给他做小三。结果有一次甲乙和大哥去蹦迪被大嫂抓住了,乙不但没觉得丢人,还跟大嫂骂了起来,于是双方约好地方和时间码了一架。甲去找丙帮忙,说打不起来,找几个人撑撑场面就行。
丙没多想,便找了几个人陪甲乙去了。结果还没等大嫂怎么样,乙先动手把大嫂打了,最后就闹到派出所了。甲乙不但把自己撇干净,还把所有事扔到了丙身上。打黑趋势势不可挡,丙无奈之下只得花钱找关系才算了事。从派出所离开前,民警问丙,甲是不是曾经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丙说是。民警说回去把她用过的东西都扔了吧,她社会关系挺乱的,前段时间刚在医院诊断出梅毒二期,好像和那个大哥有关系。
我跟智哥听得惊声连连:“我操!牛逼!现在这小姑娘可都真行啊!”
吴禹佳说:“要不说现在这年头,咬住嘴,扶住床,疼点也比上班强,哈哈哈哈哈!可能现在直播界不好就是因为这些大哥都在医院治病呢!”
我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世界变得很扭曲,也可能一直都是扭曲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三四十岁的人扭曲我不意外,那是生活的打压,但才二十岁就开始扭曲突然让我疑惑起来,究竟问题在哪?这些初出社会的孩子不是应该还怀揣着些梦想跟情怀,不顾一切地跟世界死磕几年么?是谁直接把这时代的价值观,直接变成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贞操换此生的?
我把我的疑惑说给吴禹佳跟王许智听,吴禹佳却给了些我不曾思考过的答案。她觉得这些刚毕业的年轻人,人生的前十几年所有三观建成的来源就只有三处,家,学校,互联网。
首先互联网灌输的很多东西就极为垃圾,年轻人本来就没有过滤能力。学校和家里也起不到什么正面引导,都是些推波助澜地操作。所以这代年轻人骨子里信奉的东西就是这样的。
想来并非没有道理,我们从小听得最多的道理大概也就是钱。什么诗跟远方?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什么以梦为马为之奋斗?你努力读书努力学本领就是为了钱!你长心眼人情世故就是为了钱!好婚姻的标准就是钱!有了钱就有房子,有车,有名牌,帅哥美女都会自动围过来随你挑选,任你摆布。有了钱就能过小说里的生活,电影里的生活。
那这时代的小说跟电影里又是怎么说的呢?有钱大哥配妖艳贱货,结发之妻质朴纯良忍气吞声命运多舛。在大多数家人的解读中这是没有错的,是人生真谛,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人生选择。当中国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变成社会达尔文思潮猖獗的国度,今天的一切也就都不难理解了。而后我又一想,这些灌输者,这些家长,这些老师,不就是我所偏见的老张那一代女性?
我讨厌的是她们么?还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又或者她们教出的这代不可理喻的年轻人?我似乎能理解,能理解她们,能理解主流价值观,也能理解这代年轻人。
我只是不喜欢,我不喜欢的大概是她们以不可置疑高高在上的态度,强制把这些灌输给你,并要求你必须接受的样子。这无关时代,无关成长背景,无关一切外在因素。是一个人最本质的人性,道德,教养,心灵。他们不认同异者,他们不接受异者,他们容不下异者,细细想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三观独裁时代?
转天,跟晓飞的沟通并不顺畅。晓飞这样的性格,明告诉他,他只会大闹一通然后自己辞职。不明说,他只会把自己放在舍我其谁的位置。尊严,他对此有着异于常人的执著。迫于无奈,我跟朵朵姐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告诉他最近多研发些新品,老张有意思想要上鸡尾酒。
晓飞自然没多想,专心在研发上,他极其不屑于做已有的传统鸡尾酒。个性,特色,独创,这些标签贴出来才配得上他的才华横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三个的日常就是喝很多晓飞弄出来稀奇古怪的鸡尾酒,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自己喝好。
晓飞的东西做得的确都很好看,他弄了埃菲尔铁塔一样的玻璃瓶和木塞,水晶的香槟杯跟子弹杯,搭配各种颜色的利口酒,水果,冰,分层,混色,装饰。不过至于味道,拙荆见肘。
其实本来我也不认为鸡尾酒能够让这家西餐厅的情况有所好转,增加品类的同时意味着增加成本。而西餐厅的定位并不能用鸡尾酒招来太多新客源,只是让原有客源的选择增加。
这是定位不明确造成的间接影响,毫无方向地胡乱尝试与臆想。想喝鸡尾酒的人自然会去酒吧,悠然散漫的西餐厅里能喝鸡尾酒把自己喝好的人不仅基数小,并且在哪都能把自己喝好。只是起码现在这样,大家都能有个缓冲的时间。
为了能有点正面起色,我跟晓飞聊了聊关于咖啡豆的事,店里现在用的咖啡豆品质很一般,价位也不算便宜。不仅如此,我发觉最近几次的豆子品质越发差。于是我想起了耳东的老陈,如果换成老陈的豆子,每杯咖啡的成本能降低七毛左右,出品质量也能稍高一些。
对于晓飞这种自尊心爆棚的人,想让他承认些他没亲眼见过的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索性,我直接推荐他去耳东来得会更直接点。老陈的咖啡我是认可的,唯一的担忧便是老陈的闷骚跟晓飞的明骚撞在一起,会不会有些不友好的化学反应。
结果两个人真的起了些奇妙的化学反应,一种名叫同仇敌忾的反应。我一个外来人并不清楚吉林咖啡圈的恩怨情仇,也不确定晓飞跟老陈所说是否属实?如果属实,那确是个相当讽刺的故事,仿佛让我再次见证了回历史。
根据老陈和晓飞的口述,外加我自己了解到的一些东西。我们店里的咖啡豆供应商,是吉林最早的一批咖啡店,后来逐渐发展成烘焙工作室,咖啡培训室,同时卖些红酒跟设备。老板是个将近六十岁的中年男人,名叫洪真涛。早些年,国内还有劳动局颁发的中国咖啡师认证考试,他便是出题人跟负责人之一。但后来因为含金量跟认可度实在低得可怜,几年前还是被取消了。
那店离耳东不远,从孔庙胡同出去穿过两条街便是,正挨着最热闹的商圈。洪真涛给他的店起了个寓意很好的名字,叫七步咖啡。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猜洪真涛当年大概是希望同行们能够团结一心,多些交流多些理解。
当年咖啡烘焙的技术自然充满了问题跟利益骗局,但咖啡馆对咖啡认知也相当局限。新鲜烘焙是稀有物,早些年网络尚未发达的时候,七步在这座小城市的咖啡豆供应上几乎做到了垄断。
晓飞跟老陈的咖啡启蒙都是在七步开始,严格来说,晓飞算是老陈的师兄。然后两个人分别在外面开始了各自的历练跟学习,逐渐发现在七步学的东西不是洪真涛口中所说那么高贵且不可置疑,跟中国咖啡师认证一样露怯,尽是些早已被淘汰跟举错的东西,因而开始了自己的新道路,向着国际标准前进。
两个人先后考了SCA,AICS等一系列的国际咖啡认证,却没有在当时选择已至暮年的中国咖啡师认证,这举动反倒让洪真涛心里不舒服。尽管如此,表面上的关系也并没有破裂,晓飞来这工作后,依旧用了洪真涛的咖啡豆。老陈开了耳东的前期,也在用他的东西。
可正逢洪真涛引以为门面的中国咖啡师认证公开取缔,专业化的国际认证浪潮汹涌而至。老陈跟晓飞作为这小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先驱者,双方暗地里便风起云涌,较上了劲。
在洪真涛的暗箱操作下,几个依旧信奉他为咖啡之神的使徒得了些私人举办小比赛内定的名次跟证书。在迅速的自我膨胀跟洪真涛的默许之下,这些人开始打着交流的名号大张旗鼓地到处踢场子。
时不时就会有七步的人去老陈跟我们这指手画脚,说些有的没的,甚至在网上恶语相向,明晃晃的在差评里写着:我觉得咖啡太难喝,像刷锅水一样,跟七步咖啡不是一个档次的。诸如此类。
晓飞还好一点,毕竟只是打工,生气归生气,也不至于如何。老陈就不同了,耳东从开门营业到当时,八百多条网评里唯独收到这一条明着挑衅的差评。老陈一气之下,直接关掉了团购功能,只查得到信息,不能买,也不能评论。
洪真涛则一直是副装傻的样子,正常与他们来往,道貌岸然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再后来,七步的一个信徒被洪真涛安排在这里跟晓飞搭班,也就是我的上一任咖啡师。最后因为技术实在不过关,连基本操作都是老一套错误的习惯。不仅说不通教不听,还不断以七步的立场质疑晓飞,被晓飞教育了一顿,辞职了。洪真涛终于坐不住,亲自给晓飞打电话质问晓飞,晓飞当然不会惯着他,也便撕破了脸皮。
另一边,老陈后来进修了烘焙,不仅不再用七步的豆子,还开始对外卖自己的咖啡豆。起初,洪真涛还人模人样地去“交流”过几次。在眼看技不如人,手中的客户资源受到威胁后,他便也彻底不要什么颜面了。直接提出让老陈无条件挂上他七步咖啡的标签,以七步咖啡的名义卖自己的耳东咖啡豆,并索要分红。老陈觉得他不可理喻,也吵了起来。就此,三方水火不容,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相根生,相煎何太急?洪真涛取名时应该不曾想过,一切正应了这诗,多么的讽刺。
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因此,晓飞跟老陈的第一次见面一拍即合,潜移默化的成为了革命友谊。同时,七步咖啡在我心中画起了一个问号。晓飞跟老陈口中有多少真多少假我不确定,可七步的豆子,的确不怎么样,如此这般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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