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方寸之地·尽头

“阿舟，你说我可以重新选，但我始终觉得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那……为什么是在海边钓台？”阿舟停下了手里把玩吸管的动作。

“……”温茹善的笑容一滞，然后了然地注视着阿舟。

……

事已至此，温家请了律师代替温茹善向孟廷提出了离婚。

离婚的消息一经媒体传播，孟家集团的股票当日就跌停了。

孟廷从那一天开始，隔三差五地就去温家看温茹善。但温家以温茹善养病为由，并未让他们相见。

说辞和当初孟廷不让温家人见到温茹善的说法如出一辙。

孟廷并没有因此不悦或是放弃，反而一次比一次态度恭顺。温家人或许不了解，但温茹善心中的恐惧却是与日俱增。

温家人和孟廷当然是截然不同的，温茹善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在悉心照料下逐渐恢复正常。遇到天气晴好的时候，她也会走出家门，在附近的公园里散步。

这也给了孟廷出现在她面前的机会。

初春的公园里，树叶还没有开始舒展，寒冬的尾巴似乎还藏在那些枯枝里。温茹善坐在木质长椅上，看着远处的小孩们相互追逐打闹。

孟廷拄着黑色的拐杖就这么意料之中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他比几个月前看着老了一些，想必是股价下跌的影响。

“你看起来恢复的很好。”孟廷缓缓坐下，把拐杖靠放在了两人中间。

“有话直说吧。”温茹善的冷淡，让孟廷微微侧目。

“这二十多年，谢谢你。”孟廷的声音忽然变得陌生又遥远。“我很抱歉，没有在你最难的时候陪着你。”

“我也很遗憾，最后让你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不满。”

“我已经正式请辞，以后集团的事情，我不会再过问。过了二十多年，我终于如你所愿，成为了一个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小老头。”

温茹善沉默着，思绪却跟着孟廷的话语想起了那些久远到模糊的过去。

恍若隔世，大概就是如此。

“孩子们长大了，想要的东西他们懂得自己去争取。”

“今天我来，是替他们争取最后一样东西。”

“你如果想孩子们了，随时可以回来。”

孟廷说了很多，恍惚之间，温茹善觉得最初认识的孟廷好像又回来了。

“……我要离婚。”温茹善坚定地说道，和从前一样观察着孟廷的反应。

她没有失望。

“不可能。你知道的。”

孟廷不容置疑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了温茹善的耳朵里。

这是温茹善意料之中的回答。

却也有孟廷意料之外的地方。

他看着温茹善始终平静的面容，觉得自己或许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陪伴了自己二十五年的妻子。

“那就法庭见吧。”

“我辞职之后，你觉得孩子们在集团的处境会如何呢？”孟廷的发问让温茹善周身发冷。他终于不再伪装，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你曾经多么完美地经营了美满婚姻的假象，现在孩子们的处境就会有多么艰难。”

“你不会让他们为难。应该也不想因为你的不满，影响到如此珍爱你的亲人吧。”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离婚只会影响到孟家吧？”

“你这一生，总要为你的家人们做些什么吧？”

孟廷看着温茹善逐渐出现崩坏的表情，知道已经达成目的，便站起身来大步离开。

软硬兼施的戏码已经演绎完毕，作为道具的拐杖自然没了它的用处。

相守了二十五年的两个人，此刻连最后的体面都没有了。

孟廷的伪装可以骗过所有人，却无法再让温茹善心软半分。她已经为她曾经的心软付出了太惨重的代价。

不得不承认的是，孟廷的确是一语中的。他前面说的那么多示弱的话，都是为了放大最后那几个发问的力量。

他知道，他不会再让她产生任何的恻隐之心。

她心寒，却也不会真的对孩子们撒手不管。

如此坚决维护她的温家，声誉也因离婚之事有所折损，如此重视亲情的温茹善不会让温家因她而遭受流言中伤的。

温茹善将孟太太这个身份经营地很好，正因为太好，此时便受到更多的目光注视和是非议论。

孟廷选择温茹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柔善可欺，还因为她一直存在着的对亲人的依恋感和亏欠感。

对于孟廷来说，没有比温茹善更容易掌控的妻子人选了。

……

凌晨时分，路面上车辆很少。温茹善握着方向盘，一路向海边行驶着。

脑海里，思绪万千。

从前的温茹善一定无法想象今日的光景。

那么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遇见孟廷。

又或许是不该相信孟廷的伪装。但这么多年里，又有几个人真正看清了孟廷的真面目呢。

其实，最不该的，或许是为了孟廷，她放弃了自己。

可是她真的深爱孟廷到了可以放下自己的地步吗？

温茹善自问着，却想不起来关于爱情的心动，对于孟廷，她似乎没有那么浓烈的情感。

可以确定的是，孟廷从未爱过她，确切的说，孟廷从未爱过任何人。

孟廷利用着她的怜悯和疼惜，把她变成了只为孟家而活着的孟太太。在那些婚姻生活的日子里，温茹善逐渐被训练地放弃了抵抗，活成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她最强烈的抗争方式，也不过是和孟廷争论几句。而刻意避开孩子们的做法，却被孩子们误解成母亲并不在意他们。

在别的地方，这样的误解或许不值得轻信，可生长在孟家，亲眼见到孟家的相处方式，亲耳听着来自父亲的教诲。孩子们对于这个误解，更加坚信。

甚至，孩子们会自我合理化对母亲的冷漠，对母亲的牺牲和忍耐全然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自我合理化变成了发自内心的轻视。

温茹善再没有亲近孩子的可能。

久违的海风，吹乱了温茹善的头发，却平静了她的心。这里是记忆里她和孩子们一起钓鱼露营的地方。

那时候，她的小家还是温馨有爱的。女儿和儿子在身边跑来跑去，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满眼都是笑意。

那是最后一次温暖的亲子时光。

……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温茹善想了很久，得出了这个答案。

“……温夫人，再见。”阿舟轻声道。

……

温茹善说的过去和阿舟看到的并不完全一致。阿舟看到的，比她讲的更令人绝望。

在温茹善心里，她从没有怨怪仇恨过谁。孟廷也只是一个可悲的原生家庭受害者。

温家用了二十四年呵护着温茹善成为一个美好善良的姑娘。

可孟家从未教导过孟廷如何去爱别人。

孟廷用他在沉默中学会的伪装，步步为营，将温茹善拉进了他的世界，并且一点点强化着他的主导地位。

温茹善遇到孟廷，就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孟廷是那么好强又自负的完美主义者，怎么会允许温茹善提出离婚呢。

作为附属品的温茹善，如果不再听话，那么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温茹善有很多次机会离开那个钓台，回到她的位置上。只是她相信着，自己的选择是对所有人来说最好的结果。

孩子们本就与她不亲近，她在或不在没有分别。

亲人们虽然会很伤心，但他们从来都是明白她的，她已经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家人们饱受非议。

只要她离开，伤心是一时的，非议也是。她相信他们会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没有她，他们只会生活得更好。

只是她还是眷恋着那个世界。

想再拥抱一次家人，想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

她徘徊着。

然后，就遇见了阿舟。

不值得吗？

是谁这样认为？

谁又能真正体会温茹善的感受呢，比起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每天扮演着令人艳羡的身份，维持着陌生的人设，没有人关心你真正的心情，这样没有自我的生活才是真正让温茹善绝望的。

自己自在最重要，可又有谁能真正不去理会别人的目光呢？

阿舟的思绪，被逐渐像左倾倒的动作打断。

努力眨眼之后，阿舟意识到，片刻之前忽然失去平衡，是因为左眼失去视力的缘故。

她下意识看向窗外。

远方岛屿的轮廓逐渐清晰，莫名地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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