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庚子

庚子年5月始，在大阿哥党的暗中指示下，义和团倒灌直隶，拳民遍布京城内外，四处设坛起卦，张挂揭帖告示，但见洋人、教民或使用西洋物件者就不由分说刀斧相加，一时间恐怖袭击造成的流血事件频发，而北京与外界的电报通讯又因电线杆被义和团破坏而中断，各国使馆无法获取外界发来的电报信息。各国政 府商议在无法与使馆联络的情况下，决定组织联合武装部队去北京保卫驻华使馆。而使馆方面为了增加警备力量，从京师各地增调军人进驻使馆更是加剧了京城地区的华洋对立。为防止意料之外的因素触发民变，太后懿旨，令董福祥率甘军进驻京师协防。

这阵子，京城遍地都有头上裹红巾、腿上扎黄布或红布，“黄裹红扎”或“红裹红扎”模样的义和团出没，见洋人洋物便烧杀打砸，凤鸣社的几位洋伙计不敢随便外出了。习惯了西洋牛仔装的郑鸣也不得不找赛二爷借了套清国女性服装，重新拾缀一番。护额、元宝领、窄马褂、直筒裙让她倍觉不爽，唯幸慈禧老太后“思想开明”，提倡妇女不缠足，其实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自己就是双天足嘛。这样的大环境下，郑鸣除了鞋子外全都换了。比尔等洋朋友虽然觉得她中式打扮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但好动的她并不觉得这身行头有多好。

虎介倒是十分喜爱她这身装扮，每次回来报信总是恨不得多瞄她几眼。6月9日中午，虎介又奉命外出散布歌谣了，和之前一样，他寻机溜去了南海会馆传递消息。

“阿虎，这次是什么内容？”郑鸣问。

“这次好像不一般，内务府近日有不少生面孔进进出出，目的不明，但感到不同寻常，就先来报告了。另外要告诉你们的是，内务府给皇帝的药好像又恢复了足量供应，我们也不用到处传播歌谣了，太监们也不用再去找任御医催药了。还有昨天新下达的口令是问‘烧饼’答‘科举’，你们别忘记了。今日时间紧任务重，我就不多待了，得赶紧回去复命。诸君保重！”

虎介说完连气也不喘一下就又走了。

“诶？这次的市井歌谣怎么那么直白了？扶清灭洋不就是义和团的口号吗？难道内务府投靠了义和团？”鲁本思索着。

雪诺克激动地说道：

“我倒不太关心义和团，我感兴趣的是荒川说的皇帝的药恢复供应了。最近连续发生的大面积采割案才是重点。近一年来京城及周边地区发生十几起大规模的采割案件，甚至有当地百姓挖出了群体尸塚！而尸体丢失器官和虎介报告的市井歌谣完全能够对应上，内务府的人作案嫌疑最大！我不相信这是巧合，这是有预谋的屠杀！但凶手是谁？他如何做到同时在多地犯案的？他如何能同时处理那么多尸体的？是组织，只有组织才可以同时完成如此大规模的行动！”

“这个凶手连孩子也不放过！实在太残忍了！老雪，我们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郑鸣也跃跃欲试。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鲁本问。

“我们接下来还要查什么？”比尔说。

“你们先别着急，我要先去拜访一下任御医...”老雪回答。

“找他干什么？”

“问诊...”

没多时，一行人化装一番偷偷摸摸地流窜到皇宫，用“烧饼科举”口令加木牌诈了进去，直奔御药房。虎介去了内务府复命，此刻只有任御医在。简略寒暄，老雪也不浪费时间，直奔主题：

“任御医，请问中医里是不是有食疗和以形补形的说法？”

“嗯，确实有。食疗又称食治，是愈疾防病的一种方法，我们华夏医家倡导‘药食同源’和‘药疗不如食疗’，这和你们西方不同，西方医家则认为‘凡药就不能是食品，食品则不得说疗效’，本来两种体系可以互补，可以互相尊重，然而今日之医学，唯倾轧者众，中西医学几成水火不容之势。我们太医院也一样，只有龙御医能做到中西结合，我还差得远呢...”

说着说着任御医情绪低落。他略微愣了会又继续说道：

“‘以形补形’在《黄帝内经·五常政大论篇》中有所记载，其实中医里不少民间方子是用人体制药的，以形补形其实也隐喻用人体脏器制药。后来医家觉得实在过于惨无人道，哪有害一人去救一人的道理？后来则改为从动物身上摘取脏器入药，所幸也有一定的疗效。久而久之人体入药也就废止乃至失传了。”

众人忽然恍然大悟，一个想法更加清晰了。

“那会不会现在还有人拿人的脏器入药呢？”郑鸣问。

“个别地方的民间巫医还留存着此类偏方也说不定。因为中医所说的脏器与你们西医所认识的脏器存在着概念的不同，中医所谓之心，未必单一对应的就是西洋医学所说的心脏，也可以指代掌管意识的脏器或人自然而然产生的情绪，比如人脑、心智等等。具体治疗中要用哪颗脏器或哪块肉治病，若没有明确指示，就只能逐个逐个试，但这样所需的脏器就太多了，普通人根本无法做到只从死人身上就能获取足够鲜活的脏器。从活人身上摘取风险太大，也会因伤害人命触犯刑律被官府拿办。此法终是太惨无人道而被中医摒弃。

关于中医西医对人体脏器的认知不同在王清任编撰的《医林改错》中有所提及。王清任在行医过程中偶然接触了西洋医术，对西洋医学十分佩服，深感‘业医诊病，当先明脏腑’。后王氏根据自己观察受刑处死者之内脏情况，以及向各地医家请教所知，绘成‘亲见改正脏腑图’，于是编撰了《医林改错》一书。龙御医对此书是大力推崇，也曾学王清任那样亲自去查看死人尸体，他也同样因此遭太医院那些顽固不化的同僚排挤，最终中西疗法在大内推行的想法也就不了了之了。”

任御医用无奈的语调说着。

“那么，任御医，关于皇帝的病症，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用人体器官制药呢？或者干脆一股脑把所有器官都入药？这样肯定不会用错，那就不用慢慢一个个试了吧？”老雪问。

“人体入药倒也有可能，毕竟那是天子，要什么不行呢？但一股脑入药肯定是不行的，中医讲求的是‘辨证论治’，又称‘辨证施治’，包括辨证和论治两个过程，是我们中医认识疾病和治疗疾病的基本原则。所谓辩证是指把四诊望、闻、问、切所获知的症状情况结合患者体征，通过推导辨清疾病的病因、性质、部位，以及邪正之间的关系，进而判断出病症的性质。论治，又称为施治，即根据辨证的结果，确定相应的治疗方法。辨证是决定治疗的前提和依据，论治是治疗疾病的手段和方法。通过辨证论治的效果可以检验辨证论治的正确与否。说白了辨证论治就是‘对症下药’，如果配伍不对，药性相生相克之下，轻则影响疗效，重则可能导致患者死亡。所以万万不可一股脑。”

“哦...那就难怪要死那么多人了。”

老雪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任御医听不清。

“好了，大概了解了，多谢您赐教！”

老雪作揖致谢。

老雪解决了疑惑，趁天色未晚城门还开着，大家原路返回南海会馆。入夜了的街上到处都是喊杀声，时不时能看到燃烧的火堆，一些义和团在围杀有涉洋嫌疑的院落宅邸。大家战战兢兢待在会馆不敢外出。一信使冒险送信来到，交了封信给郑鸣。

“师哥？”

郑鸣看信封字迹就知道是梁启超来信。

她兴奋又激动地展信观看，信有两张，第一张大概内容是说梁启超脱险后跟随康老师辗转去到日本，又抵加拿大演说。后赴美运动美国政 府扶助皇帝重掌政权，惜未能实现。又于二十五年（1899年）7月与李福基等创设保皇会公司。此时正准备在美洲、南洋、日本、香 港、澳门各埠设会，以澳门《知新报》和横滨《清议报》为宣传机关，以保救皇帝，排除后党顽固势力为宗旨。同年，又印制《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序例》，大力呼吁保国保种非变法不可，要变法“非上圣如皇上不可”，凡是有“忠君爱国救种之心”的都是会中同志。“救圣主而救中国”目前在海外很有号召力。现在正运动海外人士“助外人攻团匪以救上”，酝酿“讨贼勤王”，已有义士唐才常决意起事响应云云。

对保皇保朝廷郑鸣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但第二张中另外提及，康老师日夜研究藏宝图，认定“西去十里见宝塔”别有玄机，似是明示了宝藏所在之处。他在极度兴奋之下于酒后无意中说与了梁启超，梁启超觉得此图为师妹历尽艰辛所得之物，老师据为己有实为不妥，所以决定将此事写信告诉郑鸣。

于是，鲁本兴致勃勃地又拿出了一张不知是第几版的图来，他倒是把这图前前后后背了个瓷实，图上诗云——

正夏日头高又高，泉水温温把人熬。

且啖荔枝三百颗，前人栽树难乘凉。

勾三股四又弦五，立栢荫长伍成柒。

北去乾亥三千里，浊浪滔滔黄土川。

雏凤振翅破长空，井龙入海起鲸波。

揽月摘星反掌易，千里诛敌弹指间。

明主若能寻得我，富可敌国唾手得。

与天比高奴方见，肉眼凡胎岂能觉。

六月舟中首聚义，真金不惧浪淘沙。

西去十里见宝塔，后人远征此为家。

四九凤鸣提气振，惜我亲人未归乡。

万里河山离又聚，百年兴邦漫红霞。

刘青田

看着这些诗句，根本如同梦呓，但康有为博览群书，他认定“西去十里见宝塔”是关键，那肯定有道理的。不过，现在郑鸣的心思不在宝藏上，她回忆着任御医说的“人体脏器入药”，也记得唐子兮曾经说过川滇黔地区有些地方的巫医仍有人体脏器药用的偏方。而在正规药典中记载，人的胎盘、头发，动物的皮毛骨肉血，甚至粪便也是能入药的。她自己也曾经用头发灰烬“血余”冒险救回了龙墨方，对此她是相信的。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喊杀声，两个“红裹红扎”血淋淋的人相互扶持着撞了进来。众人正要过去看看，紧接着两人后面又闯进来一帮拿长枪的人。后面这帮人恶狠狠地冲那俩人喊道：

“看你们还往哪跑！”

俩红裹红扎的义和团员紧握大刀正气凛然地相互支持着站定，用仅有的一点气力咬着牙回复道：

“来吧！老子早就没活路了！与其窝囊死，不如和你们这些二毛子拼个你死我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赚了！”

后来的那帮被称为“二毛子”的也不客气，为首的吆喝一声：

“兄弟们，上！咱今儿不能便宜了他们，把他们戳成筛子，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慢慢流血而死！”

一众人骂着娘，污言秽语地就端着长枪杀向二人，眼见这两人必死无疑！

“啪！”

一声枪响，郑鸣朝天鸣枪，所有人都不动了。以多欺少是郑鸣最看不惯的恶行，她和以往一样，凭着一腔热血不假思索地就止住了这场杀戮。那帮二毛子正准备问话，外面有人高喊：

“霸爷到！”

二毛子们闪开一条路，一人大摇大摆摇着扇子趟了进来。

“哟？这不是赵天霸吗？你还没被黄师傅打死？”

郑鸣一眼就认出这人来了，赵天霸还是以前那副惹人讨厌的样子，不同的是这次胸前多了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吊坠，吊坠在胸前晃来晃去格外招摇。

“唉？你这丫头咋知道我的？也不奇怪，京城内外谁不知道我赵天霸名号的！不对，我咋瞧你那么眼熟呢？”赵天霸有点纳闷。

“看来你还真是被黄师傅揍傻了，这是南海会馆，难道你忘了？”

“我草！还真他妈是南海会馆！许久没来变样了！冤家路窄！正好！小的们，今儿咱就新仇旧恨一起算，和他们就地‘私了’喽！给他们这‘装修装修’！”

“啪！”

又一声枪响，子弹打在赵天霸的铁扇上嘡的一声，打出个坑，吓了赵天霸一跳。比尔朝赵天霸喊话：

“喂，那边那个拿扇子的，世界上没有比我枪法更好的人了，下一枪我还打你的扇子。要是我打中了，你没死掉，就赶紧带着你的手下滚蛋！”说罢又是一枪！

“啪！”

子弹不偏不倚又射中了扇子，又是一个坑。赵天霸终于知道对方那边有高手，随时可以取他性命。这边这伙人见有一位这么厉害的洋人，谁也不敢妄动一下。赵天霸不但自己心虚了，而且见手下也毫无战意，只得赔个不是，强挤着笑脸落荒而逃。其他二毛子见头儿都虚了，一阵乱糟糟、闹哄哄，也跟着撒腿就撤。金毛蓝眼的洋大人生起气来他们可担待不起。

二毛子们走远了后，两位义和团民才不支倒地，身下一片血红。老雪赶紧找出急救包施救，二人反倒用力推开，口中虚弱地说：

“滚开，我们不用你们洋鬼子来救！还有那个假洋妞，不用你们来假好心！你们这些大毛子、二毛子都该千刀万剐！”

郑鸣也受不了这种狗咬吕洞宾的行为，故意用手捅了捅他们的伤口，疼得俩义和团咿呀乱叫，又假装不经意地对老雪说道：

“老雪，先别着急管他们，等他们晕过去再救，就是要让这些脑袋里面装了茅厕坑石头的人欠咱人情！”

两个义和团嘴里还不住的骂着：

“死洋妖，臭妖女，心狠手辣...”。

老雪尴尬地笑着，暂时搁置那二人，赶紧和大家商量眼前要解决的正事。

“老雪，现在越来越乱，赵天霸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了？”郑鸣问。

“现在城内到处是义和团，外出会比较危险，前天就有六个年轻人在路上遇到义和团，被他们搜出了随身的铅笔和洋纸，当即被义和团乱刀剁死。现在连赵天霸也出场了，我们要换据点就要做好万全准备。”

“要不我们干脆搬去东江米巷的使馆区吧，一来方便活动，二来也可以利用使馆保护自己。”鲁本提议。

“这个想法我觉得比较好，我们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获得使馆驻军的保护，这些人就不容易找我们麻烦了。”比尔表示同意。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们就搬去东江米巷，先在北京饭店住下。大家收拾一下，趁天黑马上走。”郑鸣做出决定。

“你们先收拾，我去化个装...”

鲁本神秘地说道。

不一会，他以一个洋老头子的形象出现。郑鸣不解地问他原因，鲁本只是笑而不答。不过他向来如此，大家也懒得再问了。众人收拾好东西后，两个一直在咒骂的义和团也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鲁本在附近找了架骆驼车，郑鸣给他俩简单处理下伤口，待两人情况稍微稳定，便立即和众人驱车前往东江米巷使馆区。

一路上时不时见到燃起的火光，家家户户门窗外墙都密密麻麻地贴上了黄不拉几的义和团揭帖，没有贴揭的则惨遭打砸抢烧，一些与洋有关的民居或店铺无不受害，城市仿佛疯了似的。他们在骆驼车上贴了几张那俩义和团随身带的揭帖，偷偷摸摸地赶去哈德门。

此时入夜，城门已关。郑鸣拿出木牌打算用口令“烧饼科举”喊开城门，让兵弁放他们进去。一番操作后，兵丁们不但不放，反而要向他们征税。

比尔从车里探出头喊道：

“我是美利坚合众国的特使，我们要去美国使馆！”

兵丁言：

“凡车辆进哈德门必征税”。

“怎么之前我们外邦人进出不交税？”

答曰：

“外邦人白天空手通过可以酌情少征或不征，你们这么晚还打算驾车进城？不知道‘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典一口钟’吗？现在到处闹义和拳呢，为你们好，哪来哪去吧！”

郑鸣抓耳挠腮，完全没办法，即便是粘竿处执事好像也过不了这“鬼门关”。这时鲁本听这些人要卡门不让进，还要征他们的进城税，就立即下车来“理论”：

“兔崽子！居然敢征我的税！也不看看我是谁！岂有此理！快叫管事的来！”

兵丁见这不明来历的洋大人莫名发怒，也不知对方底细，赶快叫来税务官。税务官一见鲁本，脸色大变，一脚踹倒兵丁，陪着笑说道：

“赫德大人，小的们不知您大驾光临，所以得罪了您老，还望大人勿要责怪。小的们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还敢征我的税？你们全大清国的税都是我来管的！你竟敢征我的税？现在我肩负两宫皇命进城办事，你再敢阻拦我进城，我就参你一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哎呀，赫德大人啊，您是大人有大量，我们这不也是奉皇命办事嘛，您管税务的应该能理解我们呀...”

税务官嘴上谦卑，但态度却十分傲慢，似有所仰仗。他顿了顿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赫德大人，征税的规矩是您定下的，您要求各地税收必须跟足程序。咱哈德门的税虽不归您管，但也是跟着您西洋的规矩学嘛，这要是严格遵守起来，下官还得彻查一下您入城的货物呢，这么大一台车，万一装的都是酒...”

鲁本自然知道他的目的是图财，车里有两个义和团，被他查的话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于是他这个“中国通”也识相地摸出两大碇银子悄悄塞税务官手里。税务官掂了掂，朝鲁本道了句：

“多谢总税务司大人配合...”。又嘿嘿一笑，朝众兵丁摆了摆手，示意开门让路。

几经周折，众人终于可以过关入城了，入城从哈德门大街街口左转就是使馆区。一行人到了鼎鼎有名的北京饭店，鲁本凭借这张化了装的“税务司赫德”的脸，又说奉英女王和大清朝廷密令外出办事，多事之秋也由不得饭店老板奥古斯特·沙蒙[注：Auguste Chamot；]不信，总之鲁本是坑得他一愣一愣的，凤鸣社一伙也免费入住了北京饭店最豪华的两间大套房。幸运的是北京饭店离双旗杆医院不远，他们让饭店侍从请来了洋大夫给两位义和团治疗，经专业处理，两人已无大碍。在众人精心护理下，没过多久两人也渐渐转醒。

两位义和团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也从未被人如此温暖地对待过，终于放下了心理防线，嚎啕痛哭起来。郑鸣见差不多了，也就开始和他俩细细交谈：

“之前多有得罪，望两位义士原谅。请问下两位高姓大名，你们是为何要加入义和团？又为何被赵天霸追杀？”

年长点的那位叹口气，回答道：

“唉，姑娘既然救了我们，那也就和你说了吧。我叫邱文，这是我弟弟邱武，我们本是昌平忠肝营村的村民，世代在那耕种，靠着京城的好风水，和老母、老婆，一家四口本也是安居乐业，本本分分过日子。哪知三月初六清明那天，全村在祭祖时来了一帮二毛子，非说村里祠堂和后山的祖坟是他们的地，还不知从哪弄出张地契，又不准我们在那供奉先人，不由分说便把祠堂各家牌位砸了个稀巴烂。为首那个二毛子自称是啥教会牧师，逞凶连伤十几位乡亲。为守护先祖牌位，我老娘拼死抵抗竟被他们当场打死，为了恐吓我们，那几个手下又抓了我的老婆要当众羞辱，她不愿受辱便撞墙自尽了，其他保护祠堂的乡亲也非死即伤！作恶之后，这些畜生又假惺惺地允了我们十天期限，要我们把祠堂和旁边几间民房腾空，他们要还堂，用来做教会。若有不从，便让洋人出面让官府把我们全部法办。”

“那你们怎么办？”郑鸣问。

“从前朝起我们的祖辈就世代在忠肝营村居住，从未听说过祠堂还有地契留存。地契八成是他们伪造的，我看我们村最坏的几个混子就躲在那帮二毛子里面，肯定是他们出的主意！幸好他们走了两天后，义和团大师兄从山东驾临，打算在村里开坛，我们兄弟俩见此就跟大伙商量，绝对不能让二毛子逞凶霸占了我们的祠堂！不如加入义和团保卫家园为好。于是我兄弟二人就和众乡亲们加入了义和团，拜了祖师爷，跟了大师兄，誓把洋人和二毛子杀个干净！十天后那假洋鬼子果真带着一位看着好像地位很高的洋和尚还有几百个二毛子手下来了。这次他们也不讲理，直接就动手...”

他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邱武也忍不住垂脸抽泣。

郑鸣让他们宣泄了一阵，接着问：

“现在村子怎么样了？”

邱文回答：

“本来我们村里人多，在大师兄天兵天将的协助下反将这伙人围困在祠堂内了，但还是有几个趁乱逃了出去。眼看就能夺回祠堂了，但为首的二毛子十分厉害，独自守着门口，几位乡亲想强攻进去却被他当场杀死。见此人厉害，大师兄便给乡亲们作法请了神仙，说你们已经刀枪不入了，一拥而上必然能围死他！乡亲们就听从大师兄指挥，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要把那二毛子剁死，人多势众下他再了得也顶不了多久，眼看这二毛子要支撑不住时，躲后面的洋和尚掏出洋枪，就把冲在前面的几个乡亲当场打死了，这些恶人趁机杀出重围得已逃脱，留下‘我们还会回来的’狠话。

现只有我们这些残兵败将守着破破烂烂的村子，也不知该怎么办。大家心虚纳闷啊，问大师兄怎地法术失灵了？大师兄掐指一算，说是洋和尚妖法太强！咱法术失灵全因时辰不对。要降那洋和尚，得等到三个月后，五月二十六丙寅日午时，寅为虎，能克羊（洋），在那天阳气最盛的时候再起坛作法，刀枪不入方能显灵，且等时候到了再一举尽杀大小毛子！现在大师兄带着一班师兄弟们住进了村子乡亲们家里，大家好吃好喝供奉着他们，他们则在祠堂里起了坛，日夜烧黄表作法，眼见五月二十六就要到了，大师兄就叫我俩先到京城联络红灯照出手相助，正好神机营霆字队枪八队章京恩海又曾经受过我们村恩惠，与我们也是八拜之交的盟兄弟，我们也想请他设法出手助力。只不过，进城时遭遇上二毛子帮凶赵天霸一伙，反被一路追杀至南海会馆，见无路可走，心想万一死了就找不到救兵，保不住祠堂了。不得已就碰运气撞进去，然后就遇到了各位恩人。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俩确实认为所有大毛子二毛子都是恶霸土匪，但你们好像又不太一样，反正不管怎么说，姑娘对我们是有活命大恩啊！”

说罢两兄弟就要下地磕头，郑鸣赶紧扶起，又接着问：

“你们知道那伙人的底细吗？”

“这些二毛子来的时候好像自称是什么什么宣道卫理会的，反正我也搞不清，只知道洋和尚是东堂管事的。他和二毛子好像有密切合作。”

郑鸣等人相互对视一下，又是东堂，看来这个东堂一直就没摆脱过嫌疑。她又问：

“合作？他们不都是东堂的吗？”

“听起来好像不是，我听那身手最厉害的二毛子对洋和尚说‘虽然你我同信上帝，但我已经替贵教会和单看处办了那么多事了，看在共同利益的份上，我不管东堂和单看处有什么瓜葛，万一出什么要掉脑袋的大事，教廷必须出面’大概就说了这么几句恰巧被我听见，可就是那个什么单看处我不知道是个啥。”

郑鸣一下就明白了，那不是单看处，而是粘竿处！见一切似乎接上了，她就继续问：

“那管事的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他样子还挺特别，一眼就能让人记得。他没有剃头留辫，只披头散发，脸上靠脖子内侧好像有烧伤的痕迹，一只眼睛有点盲，走路时一条腿还有点跛，最明显的是左手使一柄长剑，右手一直藏在衣袖里，武功真是十分了得，我俩兄弟从小就好打架，算是打遍四乡的好手了，也对不过他两下！刚才那些话就是我被他打趴下后倒在他脚边时听到的。听那些二毛子都管他叫扫罗牧师。”

死里逃生的邱氏兄弟还心有余悸。

“扫罗？他到底有几个名字？”

郑鸣和小伙伴们有对视一下。现在基本确认了这个扫罗牧师就是凤鸣社的宿敌，那个代号隳的杨辅清！

“扫罗...哼哼，他还挺会起名字嘛！圣经中，扫罗（Saul）是被神拣选的，由以色列最后的士师撒母耳（Samuel）膏立的以色列犹太王国时期的第一个王，扫罗建立了一支强大的军队，与腓力士人作战并取得了胜利。看来他是把自己这个牧师身份看作‘始皇帝’了。”雪诺克说道。

“这位大哥，其实这世上无论哪的人，都有好有坏，虽然有些洋人和教会无恶不作，但不代表所有洋人和教会都是坏的，我这几位洋朋友就是好人，给你们包扎医治的也是附近的洋人医院。你们的委屈，我会去查清楚。闹义和团的起因十分复杂，乡亲们也是被洋教欺负得没办法了才参加的义和团，但什么刀枪不入都是骗人的，义和团最后会闹成什么样也不好估计，你们还是退出比较好。”

郑鸣善意地劝二人。

“这些洋事我们一点都不懂，姑娘和几位洋大人本事如此了得，但请发发善心为忠肝营村的乡亲们主持公道吧！”

兄弟俩磕头如捣蒜。

“两位大哥不要客气，咱都是平等的普通人，并不是什么大人。即便没你们这事我们也注定要遇到他们的，忠肝营村的事我管了。但你们要改变思想，不是所有洋人都是坏的，也不是所有义和团都是好的。我以前也认识一位牧师，他就非常善心正气，可惜也被这个扫罗伙同日本奸细害死了。所以，这事他跑不了，我们还要找他算账呢！”

“咱都听姑娘的，再也不参加义和团了！”

正说话时，郑鸣随手摸了摸衣兜，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脸色一变，猛然问道：

“师哥的信呢？”

大家都说不知。

“好好找找，是不是塞在哪了？”鲁本提醒道。

大家一通好找，还是一无所获。

“糟了，肯定是赵天霸趁乱给顺走了！”郑鸣醒悟过来。

“什么？就是写着破解藏宝图重要提示的那封吗？”鲁本惊呼起来。

“就是那封，十有八九就是被混账赵天霸顺走了！”郑鸣也顿足懊恼。

“赵天霸肯定要拿给他主子邀功了。”鲁本扶着额头悻悻地叹道。

看来，藏宝图又要掀起波澜...

北京饭店是京城为数不多的洋人开办的高端饭店，所以门口总会徘徊着一些充当苦力的“乞丐”等着来往贵客的雇佣或施舍。郑鸣与他们简单耳语了几句，众乞丐就散去了。她对邱氏兄弟说：

“我已经请丐帮派人去忠肝营村盯梢了，嘱咐他们有情况及时报来，万一情急可以先出手解救。”

邱氏兄弟面露难色，说道：

“虽然要谢谢姑娘好意，但这些歹徒心狠手辣，武器精良，几个当苦力的叫花子怕是派不上什么用场吧...？”

郑鸣解释：

“二位是不了解丐帮，说是丐帮，其实各地丐帮分舵的领导层大多是生活无忧，家底殷实的慈善士绅。为了更好地帮助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人，这些人便把附近十里八乡的流民组织起来成立了帮会，主要目的就是助人自助。说白了，丐帮里面并不都是乞丐，到了长老和帮主阶层基本就都是由帮众选举出的德高望重的士绅，真正以乞丐身份成为首领的并不多。而且帮里人一多，那各路高人便都有了。这丐帮能量大得很呢，大概和洪门差不多，但组织程度比较松散，远比不上洪门那么严苛。各地分舵相对独立，由分舵长老统领，相互配合协调。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既然同是丐帮，那一方有难就必会八方支援。广东总舵瓢把子，丐帮长老‘醉花子’苏灿就是我爷爷，他早前已经跟京城丐帮打过招呼了，有事找他们帮忙绝对没问题！另外我还让他们顺便通知了内务府的朋友，有事可以到北京饭店来找我们。”

提到爷爷苏乞丐时，她显得十分自豪。

“姑娘果然非同常人！忠肝营村遇到姑娘真是有救了！”兄弟俩赶紧拜谢。

这天夜里，距离京城十里外的洋人赛马场火光熊熊，照亮了半个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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