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醉的人,踏着烂醉的步,挥舞烂醉的掌,全无章法的招式,游走在剑锋凌冽的边缘。
反观任黄玲,手无寸铁,却凭一双玉指,凝出无形剑炁,行招之间无所顾忌。无情的剑招,誓斩眼前人于当下。短短三招间,已将金笑开逼退。
一步退,步步退。金笑开人醉身醉,掌势转守,双足错踏,时跌时仰,绕着任黄玲层层卸力,方可堪堪避开致命剑招。
“‘愁海玄墨’不过如此么,一个照面便被任师姊打成丧家犬。”裴静姿嗤之以鼻,故意高声喧哗,尽是嘲笑之意。
这声嘲讽,战团中人浑然不觉,战团之外,南宫欣舞、裴秋泽二人却是眉峰蹙敛。裴秋泽喃喃低语:“不对劲,按说任师姊已占上风,立于不败之地,可始终未进寸功,似乎反是被金笑开牵着鼻子走。”南宫欣舞亦有此意,只是尚未瞧得分明,默不作声,再观片刻,方才说道:“早闻金笑开掌法出神入化,如今看来果然不虚。”
裴静姿冷哼道:“出神入化又如何,现在不过一个臭醉汉,还不是被任师姊打得抱头鼠窜么?”说着,再往战团中瞥了眼,果见任黄玲剑锋所及,金笑开分毫未接、踉跄避退,不由更是得意,朝南宫欣舞、裴秋泽二人努了努嘴。
南宫欣舞道:“任姑娘剑道虽然出自任前辈的‘参摩剑法’,却又有不同,需得与剑鞘相辅相成,隐隐有双剑的架子在。如今手无兵刃,凝炁为质,本已逊了一筹,何况她如此大开大阖之势,不需多时,气息必滞。反是金笑开,看似步步败退,实则守御有度,败而不乱,退而不慌,巧借奇门之势化解剑招,并未多做消耗。”她心知裴静姿武道之上并无过人造诣,其中奥妙难以辨识,是以详加说明。
话音未落,且听任黄玲怒斥一声:“堂堂‘愁海玄墨’,难道只会逃命不成!”久攻不下,心高气傲如任黄玲,不免心焦气躁,剑招一迟,指尖剑炁顿化三道飞芒,朝金笑开及其前后射出,尽封进退之路。
“不好!”裴秋泽惊呼失声,却见金笑开眉峰微动,迷蒙醉眼透出精光,哪里还是伶仃大醉的酒鬼?口中轻吐一字:“震!”霎时间,人影瞬动,由巽转震,已在任黄玲身后,骈指为戟,迅雷而动!
任黄玲急促变招,内气顿滞,转身应招已然不及,当即扭身旋掌,不顾身后空门,以命相搏,求得两败俱伤。
金笑开本无意伤及任黄玲,招出夺命,只求任黄玲为求自保退出战团。不想此女刚烈如斯,与自己平时所遇皆有不同。只是杀招已成,撤之不及。
南宫欣舞、裴秋泽齐身而动,却是有人更快。但闻一人怒喝:“放肆!”话音尚在耳边,人影却已先至,双掌齐出,分接金笑开、任黄玲之招,随即玄功吞吐,双掌收放之间,竟将二人逼退。招退二人,那人仍不罢休,抬足间,已贴上金笑开身前,仰面便是一掌劈在金笑开胸前,直将金笑开击退二丈有余,骂道:“混小子,酒醒了没!”
金笑开身受一掌,看似受创不轻,实则分毫未伤,倒是乍闻那人声音,已然惊得酒劲全无,不敢造次,双手抱拳,朝声音来处拱手说道:“任前辈。”
任玄隐早已回到任黄玲身后,单掌按在她背心“灵台穴”上,以以气渡气之法,为其调理气息。一见金笑开动作,不由气得火冒三丈:“老夫还没死!”
金笑开又是一惊,睁眼看去,原来自己面前空无一人,不由面色尴尬。从怀中摸出一粒槟榔,正要放入口中,似乎想起什么,又道:“任前辈也来一粒?”
任玄隐身形瞬动,劈手夺去槟榔,狠狠砸在地上:“没带脑子就少说话。”自觉有失仪态,暗中气恼,脸色却已稍作缓和:“混小子,平日里无所顾忌也就罢了,怎么来此与黄玲缠斗起来,若是说不出究竟,今天休想离开此地。”转身看向南宫欣舞几人装束,只觉心头若失,兴致全无:“可是为杨羽清之事?”不待金笑开回应,又道:“若是如此,你此番前来闹事便是白来。今日你且退去,日后自然知晓其中关巧。”
金笑开往后一退,朝任玄隐微微作揖:“若是其他,在下今日定当听从前辈教训,但此事关系非常,若是没得说法,纵然前辈击毙在下于当下,在下亦不会离开半步。”
“好,好,好!”任玄隐一连三个“好”字,看向金笑开的眼光颇多赞赏,转向任黄玲说道:“黄玲,这世间哪个登徒子会为萍水之交而舍生,为一句承诺而忘死?为父看中之人,错不了。”说罢,神情骤然一寒,朝金笑开喝道:“老夫之言,便是交代。小子,你只管将此话带给一眼春秋那老和尚,自会知晓缘由。今日点苍剑派尚有要事,你若是不退……”骈指为剑,斜指于地,霎时间四方百气汇聚,凝出一道如有实质般的剑炁,不知比任黄玲所施展的要高明多少。
任玄隐须发怒张的模样,已然动了真怒。金笑开并非贪生畏死之辈,只是言已至此,若是再咄咄相逼,怕是当真要驳了任玄隐的颜面。何况既能报出一眼春秋之名,想来对知之甚详。然短短数日相处,他早已将杨羽清视为兄弟好友,亲友殒命,却不能讨要说法,又着实令金笑开心有块垒,郁闷难当。他自诩不羁之人,求得便是快意,心郁难结,唯恐一生难安。几经思忖,终是银牙狠咬,朝任玄隐抱拳道:“前辈既是如此坚决,在下不敢逾越。然若事实并非如前辈所言,在下断不放弃。”
任玄隐闻言不语,只是冷哼一声,收回剑炁,双手负背而立。金笑开深叹低吟:“林下草堂尘不到,亲枕簟,懒衣裳。须信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一字踏一步,话落人无踪。
任玄隐目光回转,见任黄玲面色逐渐红润,安下心来,口中三分责备七分关切:“方知人外有人。单论掌法,便是我也有所不及,况论此子身负诸多绝艺。今日一遭,你败得不冤。”
裴静姿却是不服:“若是任师姊手握照溪剑,那金笑开早已死了不只七八遍。”任玄隐不欲与她争辩,反将目光落在南宫欣舞身上:“一点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倾巢而出,殊不知内里空虚,恰恰被人乘虚而入。”
裴秋泽闻言心惊,正欲抬足,却被南宫欣舞拦下:“任前辈如此说,想必那有心人已被前辈赶走。”
任玄隐目光微动,不由暗赞:“姓裴的小子资质虽然平平,但眼光却是不错。这南宫欣舞的确可堪大用。”当即说道:“并非赶走,而是目的已成,自行离去。”
“任前辈功参造化,不知是何等人物,能在任前辈的眼前堂而皇之离去?”南宫欣舞问道。
任玄隐咧嘴笑道:“一个女人,一个你们点苍剑派不会惹的女人。”
裴静姿“嗤嗤”笑道:“点苍剑派还会怕个女人不成?这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女子,不过寥寥,除非是北堂姊姊或是南宫师姊出手,不然有谁能有这般本事?”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任玄隐索性不再说,朝派门中走去。来到南宫欣舞身侧,又停下脚步,郑重道:“如今点苍剑派掌门、执剑长老皆失,当年的十七名名剑手无一在世。只怕数日之间,点苍剑派威名大损、人心不稳。南宫欣舞,姓裴的小子和丘师弟,对你青睐有加,依我之见,不知去掉那个‘代’字,正式接管点苍剑派,提振士气,再图后续。”
南宫欣舞螓首微摇:“师父有言,寻得明玥剑者方可接任掌门。此事不可。何况尚有任前辈主持大局,晚辈不敢造次。”任玄隐冷哼道:“谁说我要主持这大局?天高地阔,何处不是我能去得?倒是你,生性凉薄,行事又多循规蹈矩。若是待得他人寻得明玥剑,再传位于他,亦无不可。现下时局不待人,一但点苍剑派人心涣散,你们在太原还待得了么,而滇边你们又回得去么?前有天玄教宗,后有葬火教,仅凭如今的中原武林,又能撑持几时?”说罢,头也不回便朝内走去,心中却是再清明不过,南宫欣舞并非驽钝,孰轻孰重,自当有所考量。
南宫欣舞默然不许,涟漪渐生,胸中百般激荡。自幼年始,耳濡目染,皆是规矩,可这点苍剑派乃至武林中人听之畏之敬之之人,却偏偏是个随心所欲之辈,饮醉武林,快意恩仇,何其自在?抬眼间,满目铅云沉积,犹如千钧之重,化作块垒,压在心头。何以泄?不能泄。
林中迷幻千重,石门内外两界。
随着沉重的磨砂声响起,千钧巨门徐徐打开,单薄而稀弱的光线照入瞬间,两排灯火骤然点燃,映着满目古尘飞絮,照出一方石台、三个木盒。
萧兮然负手而行,如闲庭信步,绕着室内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石台前,看着室内满墙斑驳,不知几经岁月,几经风霜,幽幽长叹:“城青,你可知晓此为何地么?”
一道青影自门外踏入,赫然便是边城青,少了些许英挺、多了几分惆怅的边城青,一层淡淡仇怨似那远方天际的愁云,许久未曾散,人也消瘦单薄许多:“萧宗主,请唤我边堂主。”
萧兮然不以为忤:“不错,是边堂主,朱雀堂边堂主。”边城青似是听不出话外之意,目光扫过石室,道:“林外浓云堆砌,林中鸟语花香,想来早有高人布下阵法。阵内石窟,想必是天玄教宗极为秘密的所在。”
“对于他人而言,的确是秘密而重要,于我而言,不值一哂。”萧兮然身形微侧,目光落在边城青青袍之上:“于你而言,却是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边城青神思一动,已有猜测,不由徒添几分心动。
萧兮然翻袖扫去,无俦罡劲化作柔风,将石塔上的灰尘吹了个干净。手掌拂过第一个木盒:“此为‘无极劲’,如今沙布封与司空玄所修。”边城青眼神惊动,当日沙布封断掌废功,却能与杨羽清对掌之下不落下风,足见精妙,再想,又觉不对:“为何沙布封与司空玄能会?莫非此地并非只有宗主才能进来么?”
“看来杨宗主并未事事告之与你。”萧兮然摇头轻叹,也不在此多做纠缠:“除了宗主之外,教宗之中尚有三大长老,想必你已知晓。除此外,仍有一个极为特殊之人,便是吏部总管卓仲平,也是出宗主之外唯一能进出此地之人。只是此人身份极为特殊,或许……呵,不谈也罢。三大长老各自修炼一门武学,三长老便是这‘无极劲’。沙布封与司空玄本就是他之心腹,学得一招半式,不足为奇。只是旁人或许看不出,我又岂能看不出?”说罢,手掌按在第二个木盒上:“此中为‘苍穹一气功’,正是二长老与赵飒飞所学之功法。据说大成之时,一气通玄妙,天下任何内家心法皆可衍变、化用。只是至今无人修炼至此境界,是虚是实倒是不得而知。”
“那第三个盒子里,便是杨大哥所学的武功么?”对于其他人,边城青并不在意,只是想到最后一个盒子或许便是杨羽清所学,不由心动。
萧兮然手指在第三个木盒上点了点,冷笑道:“不错,最后这个的确是杨宗主所学,名为‘七十二煞’,不过也有另外一个名字,‘炼体五通’。”
边城青疑云渐升:“‘炼体五通’?与其他两本想比倒显得普通了。听其名字,似乎多是强身健体所用。”
“虽不中,亦不远。”萧兮然道:“此秘籍本为《铸兵神录》中一篇,正是锻筋骨、炼五识之用。寻常人便是修至极限,也未见的能有多少成就,但愈是内家根基深厚之人修炼,愈不凡。只是修炼条件,较之其他却更为苛刻,需得将一身功力达到阴阳刚柔并济之能。可能有此能为者,几人能看上这门武学?而功力不济者,修与不修又无甚区别。”
边城青眉峰微蹙:“为何萧宗主会知晓这么多?”萧兮然“哈哈”大笑:“为何我不能知晓这么多?”无意回答边城青的问题,转而问道:“边堂主,你可想好了,修炼哪一本秘籍?”
“萧宗主的意思是,我可以选一本?为何是我?”边城青虽是心动,却不喜,只觉眼前人,愈发看不透,与曾经点苍剑派所认识时天差地别,好似并非一个人般。
萧兮然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胸口:“因为你心中有恨。点苍剑派之人害死杨羽清,你恨,你要报仇,所以你会比别人更纯粹,更努力,更心无旁骛。而我,也需要一个帮手。沙布封也好,司空玄也罢,甚至齐林王、冷不咎、问三道、苏漫这些人,心思太多,算计太多,我信不过他们。”手指离开胸口,摆在边城青眼前,缓缓道:“只有一次机会,边堂主。”
边城青目光从三个木盒缓缓划过,冷清得宛如不着丝毫人世情感:“若是一年内要杀南宫欣舞,当选哪一本?”
“哈哈哈。”萧兮然突然笑了,笑得不知所以,却显得格外开怀,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仇恨,果然能令人忘记所有束缚,便是如边城青者,此刻也终究成为仇恨的棋子,也是自己的棋子:“若能心无旁骛、全神贯注,‘无极劲’之能足以令你比肩南宫欣舞,刚猛无俦,可开山裂地。若是敢以命搏命,出其不意,‘苍穹一气功’正是不二之选,造化神秀。只是此功最大的缺点,便是根基,根基不稳,终究被自身功体反噬,是谓成之一气,败之一气。我不知你之决心,更不知一年之内你成就几何,无意推荐,但却知短期内三门功法难以同修,一但选择,便难更改。你好自为之。”
“我实力不济,便是一年苦修,也难斩南宫欣舞于剑下。但若能以命换命,得偿心愿,足矣。”说罢,从木盒中取出“苍穹一气功”秘籍,道了声:“如此,多谢萧宗主。”便头也不回离去。
望着边城青远去的身影,萧兮然不由出神:“由你牵制南宫欣舞,无怀牵制武当、少林、峨嵋三派,中原正统势失其四,届时中原武林皆入我掌,碧落青天也好,洛阳萧家也罢,我何足惧哉。”
“桀桀,有此自信自是好事,但你怕是高估了这女娃儿。”随着一声怪笑,樊长老从偏室持杖而入,看着原本装着“苍穹一气功”的盒子,不由皱起眉头:“‘白梅落雪’岂是易于之辈?何况若是此女猜得真相,难免反噬,届时作茧自搏,你又如何?”
萧兮然狞笑道:“好一句作茧自搏。”顿时身形暴起,电光火石间,已在樊长老身后,五指如柱,扣在樊长老背后要穴:“樊老头,你当真以为我仅仅是那点苍剑派不受人待见的外室弟子么,你当真以为我毫无手段么!”
命门受制,樊长老只觉浑身一片冰寒,若有若无的内劲,似乎随时能将自己毙于当下:“是老夫小看你了,未想你隐藏如此之深。”萧兮然骤然发难,虽有偷袭之嫌,但其狠其厉,可见一斑。樊长老自诩一身“无极劲”已入巅毫,却被萧兮然破得如此轻易,心惊胆寒之余,更生几分畏惧。
“呵,”萧兮然冷冷笑道:“或是本宗主在点苍剑派隐藏太久,你们皆忘记了,我可是带艺入门,点苍剑派那些粗浅武功,本宗主不屑一顾,便是此间三门绝学,亦是不值一哂。”掌心真力催吐,直将樊长老逼开数步:“樊长老,你年事已高,还是安心休养,教宗巨细,不劳您大驾。”口中客气,实则语气坚定,已是不容拒绝。
樊长老单掌扶住胸口,大口喘着粗气。纵有千般算计,此刻亦是不敢造次。嘴角微抿,吐了一声:“多谢萧宗主好意。”说罢,头也不回便就此离去。
萧兮然扬臂挥袖,双手负于身后,眼中尽是轻蔑:“老东西,我既不是赵飒飞般的傀儡,也并非杨羽清般胸无大志。如今天玄教宗落于我掌,任谁也无置喙余地。”
三日后,天玄教宗大殿之中,三大长老联袂出席,主持封禅大典,宣告众教众萧兮然宗主之位。虽然早前已现端倪,此刻仍有不少人心中失落。
方才登位,萧兮然当即罢免三大长老主持教务之能,三大长老无一异议,退离大殿。随后,萧兮然重设教宗内部职务,早前二坛主、四堂主、五总管不变,暗部由宗主调配。
次日,三元会再遣使者议和。本是以为天玄教宗几经易主,结盟之事或可转團,未想萧兮然手段较之赵飒飞更为冷硬。使者尚未进入洞庭湖,已被斩首,三粒血淋淋的人头,命人送回三元会,而尸身连同金银珠宝一并丢入洞庭湖中,扬言三元会之人,若敢踏入岳阳半步,定将其五马分尸沉于湖底。
三元会会首“白面客”黄定怒不可遏,三次派人潜入,无不全军覆没,此后再无提及。
且说点苍剑派,因着萧兮然登天玄教宗宗主一事,武林各派猜测纷纷,一时间流言蜚语不绝。时有不见经传之辈前来滋事挑衅,裴秋泽单锋当关,尽败来者。内忧外患之际,南宫欣舞不得已继任点苍剑派掌门,广发英雄帖,以此鉴证。
时值腊月二十,忽降大雪,天地苍茫,浑然一体。太原城中,清冽澄明,银装素裹,寒意袭人。偌大的街道,空无一人,雪积三寸,不见人迹。反观点苍剑派,积雪已被踏平,脚印重叠,难辨来者。
问剑楼前,各方武林人士摩肩接踵,早将问剑楼围得水泄不通,除退出中原正统八派的昆仑派外,其余六派无一不至。六派之后,再是大大小小派别若干,武林闲散人士数之不尽。一眼望去,众人须发尽被大雪染白,乍看之下,好不壮观。
忽而三声响炮直上云霄,本是沸反盈天的问剑楼,此刻落针可闻。但见一条清孤绝影大步而来,身后,裴秋泽、裴静姿、任黄玲诸位点苍剑派门人接踵而至。
看清那道绝影面目,接近三层武林人士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往后退了数步。退步之人不乏武林中成名已久之辈,更有诸如大派掌门,见状,便有小辈低声问道:“这人是谁?”此刻便有人回答道:“这人,名唤‘参摩剑客’任玄隐,乃是早期点苍剑派十七名名剑手之一。只是后来不知何故,离开点苍剑派。说起来,他成名之时,你连胎都没投。”问的人低声低语,答的人细若蚊蝇,似是生怕一字不妥,引得那武林怪人不悦。
二人声旁,一名身着青灰长衫的年轻剑者嘁声道:“什么‘参摩剑客’,听都没听过。不过点苍剑派弃徒而已……”顿时头顶如遭雷击,当即便要暴怒,转身一看,竟是自家掌门。那掌门劈面便是一巴掌,低沉骂道:“孽畜,再敢废言一字,老夫便将你逐出门派。”说骂间,眼睛却是忍不住朝任玄隐偷偷撇去,见他未曾将目光头来,方才稍稍安心。
任玄隐罕见得将一身打理,全完不似世人所熟悉的那个不羁俗事的模样。只见他踏步如飞,所行之处,凡有人迹,无不避让。只是他行步似缓实快,明明每一步都看得清清楚楚,却又如云烟过眼,迷蒙朦胧,不过弹指间,已稳稳立于问剑楼前。只此一立,如渊亭岳池,未动分毫,片雪不沾,气态自成,周遭人士不禁再退三步。任玄隐目光四环,嘴角似笑非笑:“观意门罗宿罗掌门,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罗宿浑身激灵,如芒在背,却见众人投来目光嬉笑有之、同情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内心忐忑,只得硬着头皮僵笑:“任剑客,当真许久不见,你依旧丰神俊朗。此事过后,区区自当扫尘以待,恭候大驾。”说罢,又是暗自后悔,在座数百人,任玄隐不提旁人,偏偏提及自己,想来适才之事已被他听到,若是往观意门一行,自是兴师问罪。
任玄隐爽朗笑道:“罗掌门事务繁忙,我又岂敢叨扰。倒是你我相识甚久,如今点苍剑派掌门接任大典,这贺礼可不能寒酸了去。”任玄隐较之罗宿年轻不少,但论及武林辈分,却又相当,看似打趣实则敲打,他自觉并无不妥,在场之人碍于其人身份,亦无异议。罗宿似、恍然大悟,顾不得冰天雪地,人极罕见,连忙命那出言不逊的弟子再备厚礼。
任玄隐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区区小事自不会挂怀。双眸精光闪烁,从场内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暗道:“想当初,姓裴的小子接任掌门之时,尚无这般多人。呵,怕是恭贺是少,看戏是多。”双手抱拳,朝各方人马团团为礼:“不想点苍剑派私事,竟然惊动诸位肝胆豪杰。”见裴秋泽众人已在身后,继而话音一振,朗声说道:“承蒙诸君不弃,我点苍剑派自然会给诸君一个交代。我派前任掌门裴风战于黄龙口血战重创,终不治身亡。随后门下弟子孔生晋惨遭毒手,执剑长老丘玄归遭人暗算,门中逆徒萧兮然叛出点苍剑派转入天玄教宗。此四事,武林中传言纷纷,诸君定已听闻。如今我可开诚布公,其事属实。”
一句“其事属实”,引得众人哗然。任玄隐单掌虚按,又道:“好在点苍剑派传承未绝。早在丘执剑尚在之事,我二人便有商议,立南宫欣舞为下一任掌门。如今吉时已届,蒙众朋友不弃,大驾光临,点苍剑派上下甚感荣宠。”
再闻磬钹三响,“咯吱”声中,一条消瘦的人影,踏雪而来。见那人,身披白裘大氅,氅下青蓝长袍随风而动,胸前梅花银扣如新。四周人影叠叠,此人身在其中,却显得万般孤寂。本是百泉冻咽,此人一现,天地似乎更为寒冷,冷得令人不断紧着自己的衣襟。
不似任玄隐步履如飞,南宫欣舞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既缓且稳。距离近者看去,又是倒抽一口凉气,那南宫欣舞每一步落下的脚印,竟在转瞬间凝结成冰。清封道人眼眸微闭,目光如炬,颔首微笑:“不错,当真不错,南宫欣舞已经达到内炁外化、凝虚为实的境界,同辈之中,怕是可占鳌头。”
话音方落,忽来一阵琴声,伴随南宫欣舞脚步时起时落,互成一体。羽音入宫,含章居贞,如九奏明初日,似寥寥天地清。琴声骤止,且听一道孤绝冷傲的女声,穿云破空而来:“一曲愁思终断肠,一曲弦音别离殇。北阁难窥海潮调,青天无月奏宫商。表妹,仅以此调,恭祝盛事。”随即,徵音爆绽,雪花纷飞。漫天雪舞中,一道白衣踏雪而来,凌空折身,落在清封道人身前。手掌反转,古琴收入身后布袋之中。负手而立,目光上抬三分,颇有睥睨天下之意。
“碧落青天‘白袍客’北堂燕!”众人皆是一惊。再一想,北堂、南宫二家分属五大传奇,又有联亲,如今南宫欣舞接任点苍剑派掌门,北堂燕合该出席。
众人正自思忖,又是两声爽朗大笑传入。随意的笑声,却在场中凝聚不散,其二人内家修为之高明,已然不可斗量。
“自恨开迟还落早,纵横只是怨春风。未若碧水长晴时,飞花洛阳满萧堂。”
“浩瀚涛狂闻旧香,凋霜玉露绮罗帐。漫听残雨琉璃曲,闲倚栏杆翠袖长。”
两声诗号同出,两道人影同现。一者白袍绣牡丹,凌空三折,神行难辨;一者白袍纹芍药,虚空一踏,缩地成寸。二人俱是风逸深致之人,一左一右立于北堂燕身侧,乍看之下,三人飞鸾翔凤,可谓天人。若是北堂燕现身,众人只是一惊,如今牡丹、芍药二人身法初露,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燕子三返’,洛阳萧家萧慕!”
“还有‘凌虚一步’,扬州天辞府司徒洛!”
萧慕、司徒洛二人相视一笑,手掌翻动,将掌中朱漆木盒推出。木盒分别朝任黄玲、裴秋泽二人笔直飞去。二女有心较量,掌纳乾坤势,卸力、御力。那木盒便似有灵性一般,稳稳当当落在二女掌心。不等二女答谢,木盒自行打开,内中各是牡丹、芍药二花。
“哈哈哈,”萧慕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玉制折扇,也不打开,在指缝间转了一圈,笑道:“我两家世代花农,家无长物,唯有以花相赠。还望贵派莫要嫌弃。”
任玄隐挥袖一扫,木盒复又关阖。目光落在萧慕身上:“谁人不知,你二家送手出的花,即便算不得绝世神品,也是稀世逸品。不过……”话音一转:“稍后我若发现是敷衍人的东西,我可要到贵宝地和令尊好好讲道讲道。”
听到最后一句,二人竟是同时擦了擦额头冷汗,对视苦笑。出门前,二人家中长辈千叮万嘱,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任玄隐留下话柄。想着家中珍藏美酒,被任玄隐囫囵吞枣般糟蹋大半,不由心疼,连忙说道:“岂敢岂敢,自是精心栽培,不敢马虎分毫。”
任玄隐看向眼前三人,心中思绪翻覆。莫说裴风战接任掌门,便是师父接任之时,也未见此三派送来贺礼,更莫说来者不是一方门主,便是家主继承人。五大传奇,除了南杨一脉,悉数到齐,其阵仗何其了得?想来,此三人可不仅仅道贺这般简单,多半也是助拳。不说杨羽清背后势力,单单那萧兮然叛出点苍剑派一事,已可使得不少武林人士借之兴师问罪。如今北萧、司徒、北堂三脉,还有北堂燕所代表的碧落青天皆有站队之意,足以使泰半武林人士缄默。目光环视,入眼满是皑皑白雪,天、地、人难分彼此。分不开的天地,便似解不开的恩仇,眼下的平静,不过只是冰川表面,汹涌波涛尚未浮起。眼光往人群角落一瞥,嘴角似笑非笑,暗骂一句:“混小子。”抛开诸念,正色道:“吉时已至,欣舞,你且跪下。”
论理,任玄隐早已离开点苍剑派,今日大典,为宾客或可,为主持却是不能。但点苍剑派前辈悉数殒命,平辈之间又与礼数不合。倒是裴秋泽想得通透,难道身不在点苍剑派,便不认裴风战、丘玄归这般师弟,点苍剑派的弟子们便不认这位师伯了么?任玄隐本是不羁礼法之人,闻言大是赞同。南宫欣舞心知如今这场大典,多半不得平静,任玄隐此刻能可站出,多有相助之意,何况此人乃堂堂正正的前辈。听到任玄隐一声“跪下”,南宫欣舞不假思索,双膝其跪,便是三叩首。
礼过,任玄隐高宣点苍剑派门规教义十条,罢了又道:“欣舞,如今时局板荡,你临危受难,更是压力重重,且不可辜负大家。”南宫欣舞坚毅道:“弟子识得。”任玄隐连续道了三声“好”,将南宫欣舞扶起,扬手说道:“今年这雪,较之以往冷了不少。派中已备薄酒,好为诸位驱寒。”说罢,便有点苍剑派弟子鱼贯而入,为群豪送来酒水。群豪中,不乏出家人,倒是换成了素酒。
南宫欣舞双手握碗,朝群豪一送:“承蒙诸位不弃,欣舞心怀感激。”当即一杯饮尽,酒气冲入喉中,辛辣滋味,激得南宫欣舞喉如刀割,只是众人皆在,不敢失了分寸,强自镇定。那边西风烈见状,为南宫欣舞倒满。酒水在碗中打了个旋,溅出不少。南宫欣舞微微一咳,西风烈只得继续倒酒,直将那酒倒得溢出碗缘。
南宫欣舞再举一碗,直过头顶,酒水分毫不洒:“诚如师伯所言,如今时局板荡,前有天玄教宗,后有葬火教。欣舞虽为掌门,却不敢与诸位前辈平地而处,唯望日后大家同气连枝,共抗强敌。”说罢,再是一碗饮尽。群豪见此女子年纪轻轻,颇有几分豪气,随之饮下。
“如何不能平地而处!”听得森冷冷一声,但见三条乌黑人影纵入。虚空踏步直落南宫欣舞身前。三人入场,众人骇异,不为其他,正因来者乃是大内七屠之人。
屠奉三左右看看,身侧两人似乎并无沟通之意,咂嘴轻叹,朝南宫欣舞抱拳笑道:“我等来迟,还望南宫掌门海涵。”不等南宫欣舞寒暄,屠奉六怪声说道:“这杨羽清果然炙手可热。早知如此,在他不辞千里、历经劫杀前来太原之时,便该将他除了,说不得也能弄个掌门盟主当当。”这声音、这语调,正与哪句“如何不能平地而处”一般无二。
“咳咳。”眼见南宫欣舞神色微变,后方裴秋泽众女隐隐有发难之意,屠奉三连忙假意咳嗽,戏法般变出一张令牌:“此物乃海底千年沉木所制,亦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块中原正统盟主的令牌。赵大人特命人打制,颇费时日。”说着,双手奉上。此一着倒是惊了众人,未想点苍剑派事故连番,朝廷竟仍旧未曾撤去其中原正统盟主之位,更是打制令牌,此间意义非常。
南宫欣舞心思却不在这里,想着屠奉六所言“不辞千里、历经劫杀”八字,不由生疑。又是心中古怪,这屠奉六冷嘲热讽,似是与杨羽清颇多熟悉,一双冷眸,定定盯着屠奉六好生打量。
任玄隐干笑不语,朝任黄玲打了个眼色,后者将掌中牡丹花盒交于裴静姿,前去接下令牌。任玄隐这才说道:“多谢好意。此间已备薄酒。”他亦是不喜大内七屠之人,短短八字,说得假意客套。
屠奉二摆了摆手:“俗事在身,不便久留,告辞。”说罢,双足点地,身子倒移,直欲撞上身后之人,又是骤然变换身形,长身跃出,已在五丈之外。此般轻功,着实令人惊赞。屠奉六冷冷一哼,转身便走。屠奉三尴尬一笑,朝西风烈手中酒坛看了看,暗叹可惜。随即抱拳赔罪,不敢逗留,急急追上。
几经打扰,眼见吉时将过,任玄隐砸了咂嘴,朝南宫欣舞使了个眼色。南宫欣舞心领神会,待西风烈倒个满碗,又托到头顶:“诸位,这第三碗酒……”
话未说完,周天骤然阴沉,风雪愈烈,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随风呼啸。风雪中,听得伶仃脆响,又似九幽阴魂,幽幽邈邈。一声诗号,却比这霜雪更寒,比冷风更冽。
“青山转,山转不过九重天;青山绕,山绕自在生死间。魑魅独行千万里,魍魉无际倚鹤观。”
人未至,声先达。诸派掌门神色骤变,各般神情浮现,或恐,或怖,或惊,或惧,更有幸灾乐祸者不知凡几。任玄隐罕见的神情凝重,心头“咯噔”一响,喃喃说道:“终是来了。”
果见,风雪中,一行五人成“品”字徐徐而来。风虽疾,却吹不动五人衣衫;雪虽暴,却难入五人周身。待到稍近时,方才看清五人模样,无不是姿色艳艳的绝世女子。若是换做他处,怕是少不得好事之徒叨扰,只是换做此地,换做此般含煞的表情,又不得不令人心生畏惧。
若是郭几净身在此处,此刻怕是要惊得乖巧如同孩提。那慢上一步的四名女子并非别人,乃是郭几净口中的四只鬼,云汀兰、常雨岸,以及边城青曾见识过的疾风、骤雨。当先之人,不必多想,正是魑魅。
却见魑魅冷眉横扫,止下莲步,运掌挥袖,直将满地雪花吹得漫天惊飞:“南宫欣舞,吉时已过,这碗酒你如何喝得!”说罢,足下一踏,顿生无俦罡气。无边气压,直令众人心惊胆寒,不由得退后一步。
“呵!”南宫欣舞冷冷一笑,仰颈便将碗中酒喝得点滴不剩。顿时一股酒劲,直从腹中上涌,火辣辣,烧到咽喉,烧得南宫欣舞双颊生绯,添得几分女子娇媚。见她翻掌间,将土碗摔个稀碎,举起衣袖,将唇上酒渍擦拭干净:“这第三碗酒,我点苍剑派纵然势弱,亦非任人鱼肉!”说话间,手腕翻动,一柄纯玉无暇的长剑落在手中,正是留影浮沫:“梅开霜雪,留影山暮,南宫闻欣舞。渺渺萧瑟向烟雨,风淡云孤,远山望浮沫。九转生死巷建宫宫主,有何仇怨,我‘白梅落雪’一人一剑挡之足矣!”
魑魅在前,任玄隐知其能为,有意一阻,不想南宫欣舞一改往昔脾性。谁言女子不如男,此刻强敌在侧,南宫欣舞尽展豪迈无畏,不知胜过须眉几多。任玄隐心中赞叹,又是不禁浊泪纵横:“二位师弟,点苍剑派后继有人,你们足可安心。”
“好,好一个‘一人一剑挡之足矣’!”魑魅话音方出,人却比快更快,只见人影瞬动,眨眼间,一掌劈天盖地般朝南宫欣舞天灵拍去。
“好快的身法!”本已掌按剑柄的太子清惊赞之余,默默垂下手来。昔时太原初相逢,掌法已然不及,剑术更逊一筹。十年苦修,不想今日再遇,仍是不敌,何其讽刺。
不及细思,那边掌势已成。掌未落,掌风已将南宫欣舞一蓬青丝吹得飞舞凌乱。
念及魑魅毕竟是武林前辈,南宫欣舞按剑不用,以示尊敬。左掌提元纳气,搅风云,纳乾坤,八方汇气,强撼无边威严。
甫交手,南宫欣舞只觉对方功力雄浑,似无边无际,再欲赞功,眼前人影已无踪。定睛看来,魑魅一掌落实,人已然借力腾起,跃过任黄玲、裴秋泽诸人,朝问剑楼扑去。见她双掌同出,在牌匾上左右一按即退。
一退,便是数丈,回到云汀兰四女身前:“南宫欣舞,你且好好看看,这才是‘碧澜烟手’和‘长门卸甲掌’。”说罢,长袖一甩,转身欲走。
“放肆!”一人怒斥:“别人怕你建宫,我玄灯却是不怕!”玄灯师太迈步而出,反手拔出长剑:“杨羽清此子反复无常,杀昆仑掌门萧京,谋害点苍剑派执剑丘玄归,已为事实。当年真不该放他生路。”
又是一名中年男子应和:“区区五名女流之辈,何足道哉?武林已被四大派欺压太久,今日便先以你建宫开刀。”此人一言出,顿时无数豪杰应和。反倒是玄灯师太等正统七派之人眉头紧锁。
“是么?”且听森森一语,北堂燕一把抽出冰纹古琴,立于身前。五指芊芊,按在琴弦之上,却似夺命镰刀:“于天和,四大派之一碧落青天在此等你。”语落,风雪惊,寒意四散。心知北堂燕杀心已生,萧慕、司徒洛同时退步。
疾风怪笑数声,信手一抛,丢出一块玉佩。乍见玉佩,于天和大惊失色,连忙在周身寻找。疾风讥道:“区区女流,却足以取你性命。若非九命猫转世,你还是闭嘴得好。”说着,手掌乱拨,又是数件异宝被丢在雪地中。一见雪中物,众人惊呼四起,竟是不知何时,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取走了随身物件。
司徒洛“嘿嘿”一笑,朝萧慕低声说道:“瞧见没,在别人看着魑魅与南宫欣舞对掌之时,这姑娘竟把他们的东西取走。啧啧,若是有心,这些人怕是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萧慕耸了耸肩:“我猜,下面于天和可要说我们人多……”话未说完,二人只觉头顶一痛,任玄隐翻着白眼骂道:“再乱说话,休怪老夫替二位长辈教训教训你们。”一见来者,二人嘴角抽动,不敢多言。
“不过是些旁门之道。此地群豪何其众,一人一刀,便可将你们碎尸万段!”于天和贴身玉佩被偷,自觉面上无光,却是不愿丢了气势。
“噗嗤!”任黄玲笑得花枝乱颤:“都说这姓萧的是个偏偏公子,原来也是个碎嘴。”她自幼被任玄隐收养,性子自是随任玄隐,哪怕此刻天塌地陷,也难改心性。
“一群自诩名门正派,却在此地欺负五个女子,当真笑话。”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肃杀之音,如弥天大网笼罩群豪。
清封道人等正统六派掌门眼中瞳孔骤缩,言达安更是将欲跳起:“是你!”
但见一个黑点,一步一步走来,一步一字,冷峻得令人如坠冰窖:“妙尽机关流云来,手握缚名莫浪猜。毒蟒吐瘴疮满肠,王戎八绝葬青苔。”
黑影愈近,众人愈感一股无形压力落在心头,连呼吸也愈发困难。来人一身袍子沾满雪花,但袍子的乌黑却似从雪花中直射而出。脚上,一双猩红的长靴,缠绕着一柄似剑非剑、似鞭非鞭的奇怪兵刃。双袖较之寻常宽大许多,若非那人有意将广袖上卷,好似便没有这双灰白枯瘦的手指般。
只见那人站在魑魅身前,毒蛇般的瞳孔轻蔑得从众人面前扫过,最后落在南宫欣舞身上:“丘玄归亡于谁手尚未可知,谁敢说不是点苍剑派的叛徒所为。至于萧京,呵,实力不济,又能怨谁。反倒是你们这群中原败类,堂而皇之要对五名小丫头群而攻之,这便是所谓的正派么?”说道后来,又将移向于天和。
妙手毒王话音平缓,但自身恶名久成,一番话来,自有凶恶。被妙手毒王恶狠狠一看,于天和骇得心魂具裂、两股战战。转头一看,如今中原正统七派掌门、武林耀世三星、四大传奇,更有任玄隐此等绝世高手,不由胆气壮了几分,叫嚣道:“对待这等十恶不赦之徒,难道还要讲什么道义、说什么道理么!”
妙手毒王仰天狂笑,形若癫狂,须发怒张:“说得好,我最不喜欢的便是什么破道义!”声音未绝于耳,人影已然合身朝于天和扑去,宽大的袖子如同无边无际的罗网,将于天和笼罩其中。不过转眼之间,便又回到魑魅身前。
短短一个刹那,其身法之迅,竟是丝毫不若于魑魅。反观于天和,依旧站立如前,只是脖颈之上空无一物,唯有血柱冲天,散做弥天血雨,将方圆白雪染得腥红。
“妖孽!”玄灯师太怒叱一声,长剑出鞘,直取妙手毒王首级。清封道人、渡圆方丈不假思索,同时飞跃而出,一左一右,分打妙手毒王双肩。
“来得好!”妙手毒王狂啸一声,声狂人更狂。一掌斜挥,广袖化作遮天幕布,宛若铜墙铁壁,漆黑中,一只乌青般的铁掌探出。与此同时,蛇缚剑自靴上挣脱,入手瞬间,碎成长鞭,便朝玄灯师太左肩劈去。
“以多欺少,便是中原正统的作风么!”魑魅娇咤怒喝,青剑自袖中窜出,反手三连,快愈惊雷,直削清封道人手掌。
且听“锵锒”声响,玄灯师太掌中长剑横档,却难撄蛇缚剑锋芒,应声而碎。渡圆方丈、清封道人本就在护不在杀,立时变招,抓住玄灯师太双肩便朝后跃去。只见蛇缚剑径直劈在玄灯师太身前一寸处,所击之地,碎成蛛网,激得落雪四溅、尘土纷纷。若是玄灯师太稍慢半步,怕是已经毙命当场。
一招落空,妙手毒王也不追击,收回蛇缚剑,“咯咯”怪笑。魑魅却是翻了个白眼:“还和以前一般疯疯癫癫。”目光横扫,最后朝南宫欣舞说道:“南宫欣舞,如今你但凭良心说一句,丘玄归究竟是否死于‘碧澜烟手’和‘长门卸甲掌’之下。”
南宫欣舞心思沉重,无论魑魅还是妙手毒王,均非易于之辈。目光流转,看向问剑楼前牌匾,沉思良久,方才说道:“与前辈所留之招,的确有所不同。”
魑魅冷笑道:“是有所不同,还是毫无关系,何妨坦言。”
不等南宫欣舞开口,北堂燕抱琴向前:“魑魅前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在下虽是晚辈,却是不能看着表妹如此受辱。”魑魅大笑道:“北堂燕,你若出手,从此我建宫与你碧落青天不死不休。你还是好生掂量掂量才是。”北堂燕紧了紧抱琴的五指,愈发苍白,似是要将冰纹古琴捏碎般。见她深吸口气,徐徐说道:“如今立足此地者,乃是北堂一脉。”魑魅声音骤然冷下三分:“什么‘南杨北萧,司徒宫堂’,我统统不管。我只知,南宫欣舞设计重创杨羽清致死,我只知,今日我眼中所见者,乃碧落青天白袍客。若是没个交待,点苍剑派休得安宁。你的琴弦但凡动上一根,莫怪我不顾你我两派数百年的交情。”
“日前尚未分出高下,如今建宫宫主便将老夫当是摆设么。”任玄隐一步踏出,顿生无匹雄威。任玄影目光移动,又道:“‘蛇影八绝’,名不虚传,老夫倒想领教领教。”见他骈指如剑,向地一指,指尖处,隐隐约约,生出一道近三尺来长剑炁,似有形,似无质。众人看来,无不惊呼。
妙手毒王却不理睬:“魑魅啊魑魅,你可来得早了。若是再晚上片刻,如今当无人能站在你我之前叫嚣。”
“大言不惭!”裴静姿哼声叫喝:“此地高手众多,当真以为你是三头六臂、以一敌万不成?”
裴静姿话方出口,任玄影脸色不由阴沉,果听妙手毒王说道:“小丫头,我名妙手毒王,你说我能否做到?”裴静姿浑身一个机灵,这才想起,妙手毒王成名武林,靠得并非武艺,而是诡异莫测的毒术与狠辣的作风。仓惶之间,与妙手毒王照眼相对,见他看似在笑,实测满面说不尽的凶狠恶毒,好似一条随时噬人取命的毒蛇般,竟被吓得满面冷汗,连退数步,直至被裴秋泽抱在怀中,方感安心。
任玄隐心中暗叹,微微摇了摇头:“毒王也是武林前辈,何必吓唬个女孩子。”
“武林前辈?”妙手毒王笑得前俯后仰:“你们正道之人,哪个不是视我如洪水猛兽,恨不得除我而后快。”目光渐冷,瞳孔之中,透出的红穿过浑身的黑,如根根毒针,扎在众人背心:“任玄隐,论武功,你的确胜我一筹。但要杀我留我,却是不能,你承认不承认。”
任玄隐点了点头:“不错,依你的手段,有心要走,这里无人留得住你。”
妙手毒王“嘿嘿”怪笑,好似凶猛不断啃食着骨头般:“你们点苍剑派家大业大,我一个闲云野鹤、孤家寡人自然比不得。魑魅毕竟名门正统,她做不得的事,我却能做得。或偷袭,或下毒,我一天杀你一个弟子,倒是要看看,是你们点苍剑派收得快,还是我杀得快。”腥红的眼眸划过在场众人,冷冷说道:“你们也是。”
诸位到场掌门暗叫晦气,被这般人物盯上,着实难缠。
“二位前辈,”且听南宫欣舞提气一喝,人随身动,已然落在妙手毒王与任玄隐之间:“二位前辈不过是要一个交待,何必为难他人。”凌然挺身立足,消瘦的身躯,不动如山,风雪不侵:“杨羽清的确伤于我手,却也被人所救。如若二位前辈能可证明,杨羽清正是为我重创而亡,在下绝不推诿,自会给二位前辈一个交待。但若是在下查明,我派丘长老是遭杨羽清毒手而亡,今日我派的委屈,在下也会向二位一一讨回。”
“好!”魑魅收回青剑,赞叹道:“不愧是南宫一脉后人。若是丘玄归当真是杨羽清所杀,今日便是我建宫师出无名、理亏在先,我可允你一个无关建宫的承诺,任何条件随你开口。反之,若是杨羽清当真亡于你手,我便要你点苍剑派十倍百倍来还。”说罢,双手一甩,负于身后,带着四女徐徐离开。
“妙手前辈,你意如何?”魑魅五人一走,南宫欣舞又朝妙手毒王说道。
妙手毒王立于众目之下,丝毫不惊:“杨羽清之事,便依照他义母所言。但……”话音一转:“我普明兄弟和青念弟妹之事,却与你点苍剑派脱不了关系。待杨羽清之事了结,自会前来要个交待。”也不顾南宫欣舞等人作何反应,双足一点,已然跃出数丈。
南宫欣舞转身看向于天和尸身,秀眉微蹙,安排门下弟子找寻皮匠,将头身缝合,再送还故里。
经历魑魅、妙手毒王一事,众人无心久留,除却中原正统诸派与北堂燕、萧慕、司徒洛外,多半寻了个理由便草草离开。待得典礼诸事了结,任玄影自觉意兴阑珊,向南宫欣舞叮嘱几句,自行走到人群中,一把抓住个不脩边幅男子的肩头,哼声道:“混小子,就知道看戏。走,陪我喝酒去。”金笑开嘴角抽动,本想拒绝,可任玄影又哪里给他机会,五根手指如同铁柱般紧紧扣住金笑开肩膀,径直朝外拽,不过弹指之间,二人便已消失不见。
天地苍茫,云飞雪舞,乾坤一色。满目晶莹素裹、银粉玉屑,压得玉树琼枝垂首三分。古亭下,南宫欣舞迎风傲立,裹身的蓝袍,点缀着这白玉世间一丝异色,比霜雪更寒的人,徒添几分肃杀凝重。默然不语,昂首千里。冷冽的目光越过重重雪瀑,直视来人。
风雪中,青衣女子手持一柄油纸伞,宛如风中百合摇摇欲坠,脚步却异常坚定,未曾动摇。雪愈重,人愈稳,待到近时,方见她半个身子已在雪花堆砌之中,浑然不觉寒冷。
目视来者,南宫欣舞静如平湖的心,波澜渐生。眼眸中的烦躁转瞬即逝:“边姑娘,久见了。”
边城青持伞驻足,任由风急雪重,不曾走入古亭一步,便笔直得站在亭外,与南宫欣舞对峙而立。一步之距,似泾渭之水,将二人彻底分割:“你我如今,久见不若不见。”
“呵。”南宫欣舞自鼻间冷笑出声。不必多问,她心中明了,今日会晤,原因无他,唯杨羽清而已:“杨羽清,又是杨羽清。屠奉六、魑魅、妙手毒王,如今还有你边城青。莫说杨羽清并非我所杀,便当真是我所为,难道铲除一个武林骗子,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么?”不知为何,此刻的南宫欣舞,终是难以保持素来的平静淡定,心海汹涌,仿佛压抑若久的江河,从细微的孔中喷薄而出,直到将那大堤冲溃,尽情肆虐。
看着南宫欣舞貌若疯癫的模样,边城青愈发平静,愈发清冷,平静清冷得好似换了个人:“今日寻你,并非因为你是否杀了杨大哥,而是因你所设之局。你从未信任杨大哥,更是辜负他一片苦心。当日在教宗内,他力排众议,即便不惜与教中高手大打出手,也要与你中原正统结盟。旁人或许不知,我却知晓,他之所为,并非为了教宗,为了正统,为了中原武林,而是为了你。试问如此的他,岂会谋害丘玄归?”
“你要杀我?”南宫欣舞酥胸起伏,苍白如蜡的脸上,激起一丝红晕:“你能么?”
边城青冷冷道:“此刻不能,但未来犹未可知。你若要杀我,便在此时,若是不然,日后我定将寻你。”旋身而动,满伞晶莹腾空而起,散在漫天雪花之中。
白茫茫下,青影渐远。白茫茫中,一点如洗的蓝,伫立凝思,望着边城青留在雪中的战帖,丝毫不动,仍由寒风扑面,扰乱一蓬青丝,遮住半张比雪还白的脸庞,如同被霜冻之寒凝住,任风吹、雪打。
这日,风雪漫漫,天地黯黯,冰缕压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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