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沙，沙，沙。

枯枝败叶上覆着薄霜，被人一脚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一队长蛇般的火把，在漆黑的林子里穿行，火光跳跃，将人的影子拖拽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确定是这附近？”

队伍最前方，一个穿着褐色短褂的中年汉子停下脚步。他叫陆钟，是陆家的老人，一双眉毛很浓，眼神像鞘里藏着的刀。

旁边一个跟班的小厮，脸上几乎没了血色，哆哆嗦嗦地回话：“钟、钟叔，错不了。沉少爷失踪前，就说想来挂壁山北崖，看看镇子全景……可那北崖那么高，这要是失足……”

陆钟眼神一横，冷冷打断：“闭嘴。沉哥儿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你就自己去崖下找块风水宝地吧。”

那小厮当即噤若寒蝉。

队伍里，另一个同样穿着褐褂、面相要和善许多的管事陆荣，叹了口气，打圆场道：“老钟，跟个下人置什么气。沉哥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修行路上停下后，这性子就一天比一天古怪了。”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继续说：“总喜欢一个人站在这崖顶吹冷风，万一……只是一时想不开呢……”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不少护卫默默低下头，心里恐怕也是这么想的。一个曾经的天才，如今的废人，想不开寻了短见，是再正常不过的结局。

陆钟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像一把冰冷的尺子，量过每个人的心。被他看到的人，都觉得后颈一凉，不敢再有半句言语。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陆钟的声音不高，但字字都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便是把这崖底的每一块石头都翻过来，也要把沉哥儿给我找出来。”

说完，他当先向崖坪下走去。

人群中，陆荣和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高大汉子对视一眼，随即也跟了上去。

……

山风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

陆沉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上，月光如水银，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霜白的辉光。

他没有动，整个人像是与这块冰冷的石头融为了一体。

“算时辰，该到了。”他心中默念。

前世，他就是在这时候被钟叔找到的。

他缓缓闭上眼，将心神沉静下来。破而后立之后，他的五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方圆百丈之内，风吹草动，虫豸低鸣，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捧到了他的耳边。

这已经超出了寻常“泥胚境”武夫的范畴。

更有趣的是，当他将心神完全沉浸在这些声音中时，脑海里，竟能通过声音的反馈，大致勾勒出一幅模糊的“画卷”。

何处有树，何处有石，树叶如何摇摆，草丛因何而动……纤毫毕现。

这便是《求活》第一层带来的好处么？不仅仅是重塑了根骨，更是让这副身躯，与周遭天地的联系，变得紧密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脑海的“画卷”中，出现了一串移动的火光。

他“看”到了走在最前头的钟叔，看到了旁边看似和善的陆荣，也“看”到了跟在陆荣身后半步，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

前世，他只记得钟叔和陆荣。至于其他人，在他眼里，都只是模糊的护卫身影。

可是在他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对这个名叫赵永的刀疤脸，印象刻骨。

“赵永……”陆沉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意。

他睁开眼，远处的火光正好从林中窜出。

“沉哥儿！”陆钟一眼就看到了岩石上的少年，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喜，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

“钟叔。”陆沉脸上露出一个少年人该有的、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真诚笑容。

陆钟是祖父最信任的家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前世陆家遭难，便是钟叔拼死断后，才让他和其他几个族中子弟逃出生天。

这份恩情，陆沉两辈子都记着。

“你这孩子！怎么样，伤到哪了？”陆钟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见他只是衣衫破损，并无大碍，才长长松了口气。

“钟叔，辛苦你了。我没事，就是摔下来的时候吓着了，现在还有些脱力。”陆沉轻声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陆钟连连点头，脱下自己的褐褂，披在他身上，“家里都快急疯了，你没事，老爷子就能安心了。”

不远处，跟来的人群也发出一阵骚动，火光映着一张张脸，却看不出多少真切的喜悦。尤其是陆荣和刀疤脸赵永，见到陆沉安然无恙，神情明显有些僵硬。

“不怪你，”陆沉笑着拉起那个几乎要瘫倒在地上的小厮，“这不关你的事。当时我要是让你跟着，恐怕你现在已经摔成一滩烂泥了。”

一言既出，满场皆静。

“什么？！”陆钟勃然变色，“沉哥儿，你的意思是……”

“嗯，”陆沉点点头，神情有些后怕，“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从北崖上掉下来的。”

“谁？！”陆钟眼中杀机暴涨，“你看清是谁下的黑手没有？”

周围人群里，陆荣一脸愤慨，仿佛对凶徒恨之入骨。而刀疤脸赵永，眼神则开始闪烁不定。

陆沉微微摇头，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清：“天太黑，风也大，没站稳，就摔下来了。没看清是谁，许是哪个过路的山贼也说不定。”

“此事，回去之后，必须彻查！”陆钟寒声道。

陆沉站起身，目光一转，落在陆荣身上，像是才看到他，感激道：“也辛苦荣管事了，这么晚还为我操心。”

“少爷平安就好，不辛苦，不辛苦！”陆荣连忙摆手。

陆沉点了点头，在转身由陆钟扶着走的时候，那宽大的褐褂袖口，不经意地从刀疤脸赵永的身前扫过。

他的左手在袖中，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刀，对着赵永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布囊系带，轻轻一划。

一式指刀，无声无息。

这是前世身为废人时，他唯一练至化境的纯粹武夫技艺，不需半点气机催动，只讲究一个眼力、时机和指尖的寸劲。

嘶。

火把炸开一粒火星，无人察觉那一道微不可察的劲风。

“钟叔，我们回去吧，祖父该等急了。”陆沉轻声说。

陆钟点头答应，心里虽奇怪这千米悬崖摔下来，怎会只有些许擦伤，可见陆沉安然无恙，便也不再深究。

众人循着原路返回，刚走出不远，黑暗中，忽然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一件东西，从刀疤脸赵永的怀里滑落，掉在了结霜的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灰扑扑的布囊。可在场有眼力的人，脸色都微微变了。

那竟是一只方寸物，储物袋！

这等仙家物件，即便是在整个骊珠镇，也只有寥寥几位山上炼气士才拥有。陆家，也只有老族长一人，才有幸得了一只。

“这……”赵永脸色剧变，弯腰就想去捡。

可一只手比他更快，陆钟已将那布囊抄在手里，目光如电，冷冷地盯着他：“赵永，你一个外院护卫，从哪得来的这种宝贝？”

“钟……钟执事，这是我……我无意中捡的！”

赵永神情慌乱，正要辩解，却忽然面如死灰，声音戛然而H止。

他看到，陆钟捏开了那储物袋松开的袋口，从里面，倒出了一枚玉坠。

玉坠的样式很普通，只是中间有个不规则的缺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挖去了一块。而在玉石的另一面，用古篆体，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字。

——沉。

刹那间，山道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陆钟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

“这是沉哥儿的随身玉佩，是他母亲的遗物。”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赵永，你来说说，它怎么会在你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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