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牢笼

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终于在黎明前停歇。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阿尔卑斯山脉的天空被洗刷得一片蔚蓝，纯净得像一块无瑕的宝石。阳光慷慨地洒满山谷，给青翠的松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是一个美得令人心醉的早晨。

在疗养院三楼的房间里，江黎静静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这面窗户由三层防弹玻璃构成，密封得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可以从内部调节透光度，却永远无法被打开。窗外的景色，就像一幅挂在墙上的、栩栩如生的动态名画，美丽，却遥不可及。

房间里的一切都彰显着昂贵与品位。北欧极简风格的家具，墙上挂着不知名但价格不菲的当代艺术品，浴室里的洗护用品是低调奢华的定制品牌，毛巾和浴袍上用银线绣着疗养院精致的雪绒花标志。空气中弥漫着高级木质香薰和消毒水混合的、一种冷静到冷酷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你被照顾得很好，你也插翅难飞。

江黎转过身，坐到书桌前，打开了那台被严格限制了权限的笔记本电脑。过去的几天，这里成了她唯一的战场。她不能登陆任何社交媒体，不能收发私人邮件，但她找到了这台电脑系统的后门——一个专为IT部门远程维护预留的、被伪装成计算器的端口。通过这个微小的缝隙，她得以窥见五年间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屏幕上交替闪过江氏集团五年来的股价走势图、历次并购案的公开文件、以及季舒然以“江氏集团女主人”身份出席各大慈善晚宴的影像资料。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每一次集团面临关键的公关或财务节点，总会有一些关于她“病情反复、精神失常”的匿名消息，恰到好处地从某些医疗媒体或八卦小报上流出，博取同情，同时巧妙地转移公众对其他问题的注意力。

她，江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家族用来操控舆论、粉饰太平的工具人。

忠心的王妈推门进来，脸色比外面的天空阴沉多了。她的眼圈还红着，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压抑着怒火的交涉。

“又是白费功夫。”王妈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不甘，“我去找了那位新来的负责人，说您已经很久没和家人联系，希望能和江家的律师通一次电话。我甚至说，他们可以全程监听。”

“她怎么说？”江黎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她笑得像个假人，说‘王女士，我们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董事长先生有过明确指示，为了确保江小姐的治疗效果，必须隔绝一切可能引起她情绪波动的外界干扰。这是为了她好。’”王妈气得胸口起伏，“好一个‘为了她好’！他们就是想把您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傻子！”

江黎终于抬起头，关掉了电脑。她站起身，走到王妈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王妈，别为这种事生气，不值得。他们的反应，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可是小姐……”王妈看着她，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困惑。自从那次自杀未遂醒来后，大小姐就变了。以前的大小姐，会因为这种不公而暴跳如雷，会去和那些护士争吵，把房间里的东西砸得一塌糊涂。

可现在的大小姐，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她不再哭闹，不再发怒，可那份沉静，却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王妈感到心悸。仿佛一场风暴，正在那片死寂的湖水深处，无声地酝酿。

江黎拉着王妈在沙发上坐下，她冷静地分析着，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季舒然为我支付着天价的疗养费用，确保我活着，并且活得体面。这既能向外界彰显她的宽容大度，也能向香港的叶家证明，他们江家并没有亏待我这个长女。所以，她不会让我死，至少现在不会。”

“一个活着的、被贴上‘精神失常’和‘暴力倾向’标签的江黎，远比一个死去的江黎更有用。”江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是一张可以随时打出的牌。比如，当江若瑶需要一个完美的垫脚石来衬托她的善良纯洁时；又比如，当江家需要牺牲一个女儿去进行一场肮脏的商业联姻时。”

这张牌，绝对不能有她自己的思想和意志。

江黎想到了自己，那个叫苏晚的自己。她也曾是沈越手中一张绝佳的牌。她清晰地记得，在他们新婚后不久，沈越曾指着财经杂志上一对宣布联姻的豪门男女，用一种混杂着不屑与向往的语气说：“晚晚，你看，这就是捷径。牺牲一个女人，就能让整个家族少奋斗二十年。”

当时的她，天真地回答：“可那不是爱情。”

沈越笑了，抱着她说：“所以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有爱情。”

现在想来，他当时不是在评价别人，他是在预演自己的人生。他找到了赵安宁这条更快的“捷径”后，便毫不犹豫地将她这张妨碍他走上捷径的“旧牌”，撕得粉碎。

何其相似。这个世界的恶意，从未改变过形式，只是换了一批演员。

“王妈，”江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每天‘被允许’在庭院里散步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到四点，对吗？”

“是啊，”王-妈点头，“风雨无阻，必须由两名护工陪同，说是为了您的安全。”

“那座圣莫林禅修中心，就在我们西边的山头上？”

“对，离我们这儿直线距离不过两三公里。听说下个月，他们要举办一场十年一度的盛大法会，届时会有很多亚洲的顶级名流和富豪前来参加。”王妈不解，“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江黎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奇异的光彩：“王妈，我想吃巧克力了。”

王妈一愣，随即忙不迭地说：“想吃巧克力了？好啊！这里的厨房什么都能做，我马上去跟他们说，让他们送最好的手工松露巧克力来！”

“不，”江黎摇了摇头，她的眼神清亮而坚定，“他们送来的，我不想要。”

她的目光，越过王妈，投向了西边山头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日子太苦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耳语，“所以，才格外想念蜜糖的滋味。我想尝一点……别人轻易得不到的，最甜的糖。”

那甜蜜，是自由的滋味，也是复仇的滋味。

“小姐？”王妈完全听不懂，只觉得小姐的话里藏着她无法理解的深意。

江黎的笑意更深了，她转过头，看着王妈，柔声问：“你信神佛吗，王妈？”

“我……年轻时候信过。后来见多了事，就不太信了。”

“我不信。”江黎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像是在宣誓，“我只信我自己。与指望神佛的怜悯相比，我更相信，命运要靠自己去抢。佛不渡我，我便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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