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无籍者的暗礁

马六甲海峡的夜，粘稠而闷热。浑浊的海水在“黑鲛号”锈迹斑斑的船身下无声涌动，倒映着岸上吉隆坡港区一片片冰冷、庞大的集装箱森林投下的扭曲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柴油、腐烂海藻和远方城市隐约的喧嚣混合的复杂气味。

阿鬼（陆远）像一块吸附在船壳上的藤壶，紧贴着锚链舱外侧一处凹陷的阴影里。冰冷粗糙的钢铁紧贴着他汗湿的脊背，下方就是深不见底、缓慢翻滚的黑水。陈瞎子那套近乎折磨的“听风”、“辨影”、“暗刃”训练，在此刻化作了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他屏住呼吸，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却又松弛的矛盾状态，最大限度地消弭着自身的存在感，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死死锁定着船尾下方那片被探照灯刻意避开的水域。

“深蓝之心”的交接，就在今夜。

几个小时前，“黑鲛号”如同一条谨慎的鲨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这片繁忙巨港最边缘、管理最松散的驳船锚地。没有鸣笛，没有灯光信号，只有船长雷坤在驾驶室里铁青的脸，和甲板上那些“便装守卫”比平时绷得更紧的神经。

陈瞎子给他的任务清晰而致命：“盯住西口，看清接‘货’的船，记住领头人的脸。如果看到‘信天翁’标记，想办法把这个‘标’丢到他们船上。” 他塞给阿鬼一个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沉重金属片——就是所谓的“标”。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组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刻痕。这是“海鹞”（陈瞎子所属情报网）的追踪器。

“西口”指的是这片锚地西侧一个废弃的小型木质旧码头，大半淹没在浑浊的海水里，只剩下几根腐朽的木桩顽强地探出水面，如同垂死巨兽的肋骨。这里远离主航道，被巨大的货轮阴影完全笼罩，是进行肮脏交易的完美场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汗水沿着阿鬼脸上狰狞的烙印滑落，带来一丝微痒，他却纹丝不动。耳朵过滤着周围的一切杂音——远处巨轮低沉的汽笛、近处海浪拍打船身的轻响、头顶偶尔掠过的海鸟鸣叫……他在等待那个特定的、代表着危险的频率。

来了！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规律的引擎低鸣，如同深海巨兽的心跳，从西侧水域的黑暗中传来！不是大型船舶，更像是经过特殊改装、消音效果极好的高速快艇！

阿鬼的瞳孔骤然收缩。来了！

探照灯的光柱依旧在“黑鲛号”甲板上来回扫视，刻意避开了西口水域。但在那绝对的黑暗边缘，借着远处港口灯塔扫过的微弱余光，阿鬼看到一艘没有任何航行灯、通体漆黑的流线型快艇，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滑出阴影，精准地停靠在腐朽木桩旁。快艇上跳下三个同样穿着深色紧身水靠、动作迅捷如鬼魅的身影，迅速将缆绳系在木桩上。

几乎同时，“黑鲛号”船尾靠近水线的一处隐蔽舱门无声滑开。两个“便装守卫”警惕地探出头，确认后，将一个约半人高、密封得严严实实、外面覆盖着防水帆布的特制金属箱，小心翼翼地用绳索吊放下去。快艇上的人默契地接住箱子，迅速将其固定在艇上。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前后不超过三分钟。没有一句交流，只有海浪的呜咽和引擎低沉的嗡鸣。冰冷、高效、透着职业化的冷酷。

阿鬼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猎手终于锁定目标的兴奋与冰冷杀意交织的颤栗。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镜头，牢牢锁定了快艇上那个指挥若定的身影——中等身材，动作矫健，脸上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呼吸面罩和水镜。但就在他转身指挥同伴固定箱子时，阿鬼借着灯塔扫过的一刹那，捕捉到了他裸露的右手手背上，一个清晰的、暗青色的纹身图案！

一只展翅翱翔的信天翁！线条简洁，却透着一种不祥的孤傲感！

“信天翁”！接头人！就是现在！

机会稍纵即逝！快艇引擎的嗡鸣声正在加大，随时准备脱离！

阿鬼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一条潜伏已久的深海鱼雷，身体猛地从锚链舱的阴影中弹出！动作迅疾无声，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贴着冰冷的船壳向下滑落一小段距离，在身体即将坠入海水的瞬间，右臂灌注全身力量，猛地将手中那个沉重的金属“标”，朝着那艘即将启动的快艇方向狠狠掷出！

金属“标”在空中划过一道近乎无声的、被黑暗吞噬的弧线，精准地落向快艇尾部甲板！阿鬼没有时间去确认它是否落在指定位置（舱盖缝隙或不易察觉的角落），在脱手的瞬间，他双腿猛蹬船壳，身体借力向后急坠！

噗通！

冰冷的、带着浓重油污味的海水瞬间将他吞没！巨大的水压和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僵！但他立刻强迫自己进入陈瞎子训练出的那种“窒息状态”——放松身体对抗水压，最大程度保存氧气，同时双腿用力，朝着与快艇相反的方向、船头下方更深邃的阴影潜去！

快艇引擎的轰鸣骤然加大，如同受惊的野兽，瞬间加速，搅起一片浑浊的浪花，箭一般射向海峡深处浓重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在阿鬼入水的同时，“黑鲛号”船尾甲板上传来一声压低的惊呼和拉动枪栓的清脆声响！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失控的利剑，猛地扫向他入水的位置！雪亮的光束刺破黑暗的海面，徒劳地搜寻着。

“水下有人！”

“妈的！是那个哑巴鬼？！”

“开枪！别让他跑了！”

哒哒哒！—— ***也无法完全压抑的沉闷枪声撕裂了夜晚的寂静！子弹如同致命的雨点，射入阿鬼刚刚入水的位置和周围水域，激起一串串细小的水花！

阿鬼将自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在船头下方浑浊的海水里，紧贴着粗糙的船底。冰冷的子弹带着死亡的呼啸从他头顶上方不远的水面掠过。每一次心跳都像擂鼓，肺部因为憋气和冰冷而灼痛。他强迫自己冷静，像陈瞎子训练的那样，在绝对的黑暗和死亡的威胁下“听风辨位”。

枪声只持续了几秒就停了。显然，守卫也明白在漆黑的海水里击中一个潜水者的概率微乎其微，盲目开枪只会暴露位置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探照灯依旧在附近水域疯狂扫视。

阿鬼知道，他们不会放弃搜索。他必须在氧气耗尽前，找到一条生路。他的目光在浑浊的水中搜寻，凭借着对“黑鲛号”结构的熟悉和陈瞎子之前无意中透露的信息——船头右侧吃水线附近，有一处因为老旧变形而产生的、极其隐蔽的裂缝，勉强能容一个瘦削的人挤进去，通往一个废弃的压载水舱。那是陈瞎子告诉他的“最后退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使用，因为一旦被发现，就是瓮中捉鳖。

他像一条无声的鳗鱼，贴着船底，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艰难潜行。冰冷的海水刺激着伤口（训练留下的暗伤和码头上被打的淤青），每一次划水都牵扯着疼痛。肺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冒险浮出水面换气时，手指终于触摸到了一处不同于光滑船壳的、粗糙扭曲的凹陷！就是这里！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体挤进那条狭窄、布满锋利锈蚀边缘的裂缝！尖锐的铁锈刮破了他的手臂和后背，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他毫不在意。当他终于从冰冷的海水中挣脱，跌入一个充满浓重铁锈味和霉味的、完全黑暗的狭小空间时，肺部贪婪地吸入了第一口带着腐败气息的空气。

他瘫倒在冰冷潮湿的金属地板上，剧烈地咳嗽着，呕出带着腥味的海水。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剧烈颤抖。四周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疯狂搏动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成功了？暂时安全了？

他摸了摸腰间，那把粗糙但致命的砍刀还在。这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但更大的恐惧随之而来——他暴露了！虽然没人看到他掷出“标”，但守卫肯定看到了有人潜入水中！而整个“黑鲛号”上，能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船外的，除了他这个被陈瞎子赋予“特殊任务”的“鬼”，还能有谁？

“深蓝之心”交接成功，但“黑鲛号”的危机才刚刚开始。而他这个“无籍者”，这个船上最低贱却又知道了太多秘密的“鬼”，成了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也是最好的替罪羊！船长雷坤会怎么处置他？陈瞎子…又会如何？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厚重的甲板，传来了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雷坤船长那压抑着暴怒的咆哮，隔着钢板隐隐传来：

“…搜！给我把那条哑巴鬼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妈的，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搞鬼！找到他，老子要亲手把他剁碎了喂鱼！”

脚步声如同重锤，敲打在阿鬼头顶的钢板上，也敲打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废弃的压载水舱冰冷刺骨，如同一个提前为他准备好的铁棺材。

他蜷缩在绝对的黑暗里，湿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但那双眼睛却在黑暗中睁得极大，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野兽般的冰冷凶光。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无籍之海，无处可逃。要么被撕碎，要么…撕开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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