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数字

坠楼时看到的最后一个数字

指尖触到发卡边缘的剐蹭感时，许昭意才想起自己还攥着这东西。

二十八楼的风扯着头发，呼啸声灌进耳朵。她像片被撕碎的纸，在重力加速度中翻滚下坠。视野里最后清晰的，是对面大厦LED巨屏上猩红的数字：13:14。

真讽刺。一生都在追逐精确数字的投行VP，临死看到的倒计时却是这种矫情组合。

“许总监，你的价值评估模型有致命漏洞。”

季沉的声音混在风里，金丝眼镜后那双永远含笑的眼，此刻隔着落地窗俯视她。白手套随意搭在窗框上，像在掸落一粒灰。

发卡狠狠硌进掌心，锈蚀金属边缘割开皮肉。血珠刚渗出来就被风卷走，只留下冰凉的刺痛。这枚旧发卡是她十岁火灾后唯一的纪念品，边缘刻着磨损的“Z→L”箭头——此刻倒成了钉进她人生的最后图钉。

下坠。

胃部被无形的手揪紧。

再下坠。

霓虹灯牌在视网膜拖出长尾。

持续下坠。

“啪！”

后背撞上某层延伸出来的广告牌。钝痛炸开的瞬间，她看见碎裂的玻璃幕墙映出自己扭曲的脸。额角豁开一道口子，血线蜿蜒爬过眉骨，温热粘稠。意识模糊前，对面大楼的屏幕突然爆出刺目蓝光，浪潮般淹没整个世界。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的机械音钻进耳朵。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像固体，糊在鼻腔深处。

许昭意猛地睁开眼。

惨白的天花板，淡蓝色条纹病号服，手背上埋着的输液针。视线下移，床尾挂着的病历卡：**姓名：许昭意。年龄：17。诊断：过度换气综合征。日期：2013年9月1日。**

2013年？

她触电般弹起身，输液管被扯得哗啦作响。左腕一阵锐痛，低头看去，那道狰狞的旧疤赫然盘踞在皮肤上，颜色却比记忆里浅淡许多。这是她二十八岁生日那晚，被季沉用碎酒瓶划开的。此刻它却像条沉睡的幼蛇，安静地蛰伏在少女纤细的手腕。

“小意你醒了！” 惊喜的呼唤从门口传来。

季沉抱着一大束白雏菊走进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柔得像化开的蜜糖。他穿着蓝白校服，身姿挺拔，是十七岁少年独有的清爽。可许昭意只盯着他的手——那双戴着雪白手套的手。

“医生说你物理竞赛集训时情绪太激动，晕倒了。” 他把花插进床头柜的玻璃瓶，动作优雅得像在布置艺术品，“吓坏我了。” 雏菊细碎的花瓣挨挨挤挤，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许昭意喉咙发紧。前世也是这束花，也是这双手套。季沉就是用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慢条斯理地将MN-207药剂推进她的静脉，笑着解释：“睡一觉，忘掉那些不愉快的数字就好。”

“喝点水？”季沉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她唇边，手套边缘蹭过她手腕内侧敏感的皮肤。

就是这里。前世针尖刺入的地方。

许昭意胃里一阵翻搅。“拿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季沉的手顿在半空，镜片后的笑意凝了一瞬，随即更深：“别任性，你脱水了。” 他倾身靠近，瓶口几乎抵到她干裂的下唇。白手套包裹的指尖离她腕脉只有毫厘之距。那纯白布料下，无名指指根处一个细微的凸起——是针孔注射后残留的疤痕。前世她直到被推进药效深渊前，才看清这个小到几乎忽略的细节。

“我说，” 许昭意猛地抬手，狠狠挥开！

“啪！”

水瓶脱手飞出，砸在墙角，水花四溅，打湿了季沉一丝不苟的校服裤脚。几滴水珠溅到那束白雏菊上，花瓣不堪重负地抖了抖。

季沉脸上的温柔面具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垂眼看着裤脚的水渍，再抬眼时，眸色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小意，你……”

许昭意根本不看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眩晕感袭来，她扶住床头柜稳住身体，目光死死锁住那束吸饱了水的雏菊。水珠正沿着花瓣脉络缓慢下滑，渗入花蕊深处。前世就是这花蕊里，藏着缓释的MN-207药剂载体。她记得季沉的话：“水是最好的溶剂，亲爱的。”

她一把抓起玻璃瓶，在季沉错愕的目光中冲向病房角落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

哗啦——

带着花瓣的浑浊水流，尽数倾倒在干裂的泥土里。

“你干什么！”季沉的声音终于带上真实的惊怒。

许昭意把空瓶重重掼在窗台上，玻璃碎裂声刺耳。她转身，背靠着冰冷的窗框，胸口剧烈起伏，像刚挣脱陷阱的兽。初秋午后的阳光斜房间里，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虚弱的金边，也照亮了她眼底冰冷的、燃烧的恨意。

“季沉，”她喘着气，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你手套的味道……熏得我想吐。”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雏菊被打湿的花瓣，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水光。季沉站在那片狼藉的水渍中，金丝眼镜的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他慢慢摘下被溅湿的白手套，修长的手指暴露在空气里，无名指根部，那个针孔痕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他低头，用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疤痕，再抬眼时，唇角竟然又勾起那抹熟悉的、无懈可击的温柔弧度，只是眼底深处一丝温度也无。

“看来是真烧糊涂了。”他声音轻缓，像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好好休息，开学考我帮你请假。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从容地弯腰，捡起地上那两只湿透的白手套，叠好，放进校服口袋。转身离开时，带起的风里，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雏菊甜香和……冰冷的消毒水味。

门轻轻合上。

许昭意脱力般滑坐在地，冰冷的瓷砖激得她一颤。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被那枚旧发卡边缘硌出深深的红痕，隐隐作痛。发卡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那个模糊的“Z→L”刻痕，像一道未解的密码。

她撑着窗台站起，目光投向楼下。住院部后门的小路上，季沉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着。阳光落在他身上，干净挺拔得像所有青春校园剧的男主角。他走到一个垃圾桶旁，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只湿透的白手套，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丢弃两件毫无价值的垃圾。

许昭意闭上眼，指尖抠着窗框粗糙的木屑。掌心发卡的刻痕烙印般清晰。

13:14。

那串猩红的数字，连同季沉丢弃手套时冷漠的侧脸，在黑暗中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2013年。

她回来了。

带着腕间的旧疤，掌心的发卡，和二十八岁灵魂里淬炼出的全部恨意。

这一次，她的时间，一分一秒，都只为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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