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世家

我最后一次见母亲使用那台蓝色缝纫机，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场暴雨里。

机器转动时发出的嗡鸣声突然变了调，像老式收音机卡了磁带。母亲的手猛地缩回来，食指指腹绽开一粒血珠，在雪白的的确良布料上洇出小小的红梅。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指含进嘴里，冲我笑了笑："快去收拾行李，明天要坐二十个小时火车呢。"

缝纫机是母亲的嫁妆，上海蝴蝶牌，蓝漆剥落的地方露出星星点点的银白。从我记事起，这台机器就蹲在朝南的窗台下，吃进灰扑扑的布匹，吐出带着樟脑香的新衣。父亲在供销社当会计的那些年，母亲总能用碎布头变戏法——我的书包是彩色拼布缝的，妹妹的连衣裙镶着荷叶边，连父亲磨破的裤脚都缀着两片云朵状的补丁。

那时每逢月末，父亲会拎回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金灿灿的糕体裹着蜜糖，咬下去能尝到细碎的糖桂花。母亲总要嗔怪他乱花钱，手指却灵巧地拆开油纸，把糕点掰成四瓣。缝纫机的台面上常年摆着青瓷碗，泡着从后院摘的嫩桂花，甜香混着机油味，织成一张温软的网。

变故来得像台风过境。供销社改制的红头文件下来那天，父亲在堂屋抽了一整夜水烟。第二天清晨，母亲把缝纫机搬到天井，接了三户人家的裁衣活计。我蹲在石榴树下写作业，听着剪刀裁开布料的"嚓嚓"声，看阳光穿过母亲飞扬的发丝，在她脚边投下细碎的阴影。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我撞见母亲在厨房用牙齿撕扯绷带。她的手肿得像发酵过头的面团，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见我来，她慌忙把双手藏到围裙后面，围裙上还沾着前日替我补书包时蹭到的蓝墨水。

"妈，你的手......"

"天热，碰了凉水就发胀。"她转身去搅动灶台上的排骨汤，瓷勺撞在锅沿发出清脆的响。汤里浮着几粒枸杞，像凝固的血珠。那天夜里，我听见父母房里传来压抑的争吵。

"......医生说再这样下去手指会变形......"

"小哲下学期的住宿费......"

蝉鸣突然尖锐起来，盖过了剩下的话语。我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影，突然发现墙角的蛛网已经织到电灯开关的位置——母亲太久没拿鸡毛掸子打扫了。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傍晚，母亲正在给妹妹改校服。深蓝色的布料铺满整个台面，像是夜色漫进了屋里。她听到消息时，剪刀在裤脚划出突兀的斜线。

"好，好。"她反复摩挲着通知书上凸起的钢印，指腹的茧子刮过纸面沙沙作响。缝纫机又开始嗡嗡转动，这次是在给我的衬衫锁边。我站在她身后，看见银针上下穿梭的频率越来越慢，最后完全静止。

母亲的后颈比记忆中多出了两道褶皱，像被揉皱的牛皮纸。她突然起身去柜子里翻找什么，带翻了装着桂花的玻璃罐。细碎的金黄铺了满地，香气陡然浓烈得让人眼眶发酸。

离乡的行李是母亲亲手整理的。她把新织的毛衣压在箱底，上面摆着用碎布缝的笔袋。火车站台上，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粗糙的纹路硌得我生疼。远处传来汽笛声时，我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手背上。

后来妹妹在电话里说，我走后的第二天，母亲把缝纫机送给了收旧货的。她没说的是，当时母亲的手已经握不住剪刀——我是在春节回家时发现的。当我把围巾递给她缝补时，那根穿了线的银针在她指间颤抖着，最终跌落在瓷砖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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