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刘无忧入赵

338年五月，北地烽烟复燃。

赵王石虎率十万大军北伐，与燕国鏖战于昌黎。

两军相持十余日，赵军久攻不克，士气渐颓。

慕容皝遣四子慕容恪率两千精骑夜袭，燕军如鬼魅穿行，赵军阵脚大乱，三万将士埋骨荒滩，残军丢盔弃甲而逃。

唯有石闵所部汉军死战不退，少年将军横刀立马，率部如铁流般突破重围，将溃散的赵军残部聚拢成盾。

这场让石虎惊出冷汗的恶战，不仅让石闵之名震动朝野，更让石虎目睹其勇，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忌惮。

邺城的红绸铺天盖地，董嫚踩着碎玉般的月光步入喜堂，凤冠下的容颜如春日初绽的海棠。

宾客的祝酒声如潮水漫过耳际，石闵恍惚间又见昌黎战场上，师父董毅喉间的血沫混着断续遗言：“润儿……因石邃之事流放漠北……生死未卜；嫚儿孤弱无依……你与她成婚，是我与你父亲毕生夙愿……”老人染血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望着漫天烽火，喉间泛起铁锈般的涩意，终是重重点头。

红烛摇曳的喜房里，盖头掀起的的瞬间，董嫚眼里的期待撞进他眼底的冰，她捧着合卺酒的手在发抖。

“军中还有事。”

他扯掉腰间的红绸，任它飘落在她膝头。

后宅灯火渐灭，石闵坐在书房握刀刻着木雕。

刀刃划破手指，鲜血渗进“安”字笔画，恍惚间阿姐低头包扎的温柔与转身离去的决绝在眼前重叠。他陡然暴怒，刀锋劈下，半成木雕碎成粉末。

指腹触到胸前温润玉哨，他猛地攥紧，哨身硌得掌心生疼。曾几何时，哨声是彼此思念的讯号，如今却似冰棱堵喉。他张嘴欲吹，气流到喉间却骤然梗住——怕惊碎回忆，更怕惊醒那些荒唐的执念。

婚后的日子像块浸了水的绢，绵软却憋闷。

“将军今日可要在家用膳？”董嫚站在廊下问过无数次，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军中有事”。

石闵的书房永远上着锁，董嫚曾在门缝里瞥见他握着玉哨的手，忽然想起府中老仆闲聊时说的“公主”，原来石闵眼里的光，永远为另一个人而亮，而她，不过是这乱世里，恰好停在他枝头的一片叶，风一来，便要飘落的。

而另一边，十公主璞玉得知石闵娶了汉女，往日“奉命行事”的谅解化作野草般疯长的恨意。

她带着侍女闯入修成侯府，看着董嫚低眉顺眼的模样，冷笑：“区区汉女也配得到石闵的真心？”

她的马鞭扫落董嫚手中的书卷。

董嫚咬着唇弯腰去捡，却被她用靴尖碾住。

“抬起头来，让本公主瞧瞧你哪点勾住了石闵。”

“公主闹够了？”

石闵不知何时立在廊下，他的目光扫过董嫚泛红的眼眶，却又迅速移开。

璞玉冷笑：“修成侯心疼了？”

董嫚哽咽着福身：“将军与公主慢谈，妾身告退。”

她忽然明白，有些话不必说透，就像石闵眼底的光，永远照不进她这隅暗角。

昌黎城破的尘烟尚未散尽，大将军张豺的囚车已载着数百丽人驶入邺城。

前赵安定公主刘无忧蜷缩在车厢角落，指尖攥着半片碎玉——那是当年慕容俊在长安为质，与她私会时从腰间扯断的信物。

十年前的长安盛景如潮水涌来：太液池畔，慕容俊教她挽弓时温热的呼吸；未央宫里，他们私定终身时许下的海誓山盟。

可羯人的马蹄踏碎了这一切，父亲刘曜的头颅被高悬城头，三千族人的鲜血浸透了长安城的街巷。

她被慕容俊藏在昌黎城整整十年，终是没有躲过石虎的万千铁骑。

车帘掀开的刹那，羯人粗粝的笑声混着酒气扑来，她听见张豺谄媚的嗓音：“陛下，此女乃刘曜之女，肤如凝脂，目似秋水......”

石虎的手指捏起她下颌时，刘无忧闻到他袖口熏着龙涎香，却盖不住掌心的血腥气，这个灭了她家国的男人，指腹摩挲过她脸颊时，忽然笑道：“朕封你为昭仪，如何？”

她望着殿外飘雪，想起昌黎城的梅花开时，慕容俊会用暖炉煨着她的手，石虎的宠爱如烈火灼身，而她的心中却深感凄凉。

孕肚渐显的夜里，刘无忧常抚着琴弦落泪，想起慕容俊临别时说“等我来接你”，如今一切皆被石虎的万千铁骑烧作灰烬，只剩她腹中这块不该有的血肉。

荷花池的芙蕖开得正盛时，刘无忧踩着绣鞋迈上池心亭。

隆起的小腹坠得她腰肢发颤，却比不上心底的荒芜。

裙裾浸入水中的刹那，腰间忽然被人拽住——内侍阿京喘着粗气，瞳孔里映着她错愕的脸：“昭仪何苦作践自己？”

“你懂什么？”

她漠然地甩脱他的手。

看着身份尊贵的后宫昭仪一脸生无可恋之色，阿京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奴曾经也同昭仪一样，对这世间已无眷恋，可偏偏突然出现一个人，她将奴灰暗的生活照亮。”他望着远处宫墙，想起崔安安离去时的背影，“活着，或许能等到那束光重新照进生命。”

这句话如惊雷劈开刘无忧死寂的心，她抚上隆起的小腹，眼中重燃幽蓝火焰——她要活着，不是她自己，是为与慕容俊重逢，为她三千族人报仇雪恨，要让石虎及其子孙的血，染红这满池苍白的芙蕖。

张豺垂涎的目光，终将被她化作手中丝线，只待合适时机织就复仇的罗网。

当她为石虎诞下幼子石世，第一件事便是求赐阿京近身伺候。

这个沉默的内侍果然博古通今，不仅能替石世讲《诗经》，更能在她抚琴时，用银箸敲着铜盆应和节拍。

这样温馨的场景，让她忽然想起那年长安街头，慕容俊晃着手里的糖葫芦，骗她说很甜，结果酸得她皱眉，却还是被他笑着吻去嘴角的糖渣。

“昭仪今日气色甚好。”

张豺捧着西域敬贡的葡萄，色眯眯的眼神黏在她胸前，肥厚的手掌擦过她柔软的指尖。

刘无忧垂下睫毛，掩住眼底的嫌恶，却在他弯腰时，忽然轻声笑道：“将军可听说过‘鹬蚌相争’的故事？不知将军可愿做这池中锦鲤？”

窗外的芙蕖轻轻颤动，阿京捧着书简进来，正看见刘无忧替张豺斟酒，他忽然想起初见她时，那抹要坠入池中的身影，如今竟化作了这朵带刺的芙蕖——或许这乱世里，能活下来的，从来不是等待东风的花瓣，而是藏在淤泥里的刃。

夜色漫过宫殿，刘无忧对着铜镜点上鲜艳的口脂，恍惚又变回那个在长安街头与慕容俊私会的少女 —— 只是这次，她不再是等待救赎的公主，而是握刀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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