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章

梅开二度娣来发愁

忍气吞声金堂接受

眨眼间，已是农历十月间。

天气渐渐转凉，早上起来，已能看到屋顶瓦檐有了一层薄薄的青霜。

娣来披衣起床，忽然感觉一阵恶心，跑到茅厕干呕半天，只吐出一点酸水，她明白自己怀孕了，怀上了杜少强的孩子。

郭金堂听见妻子呕吐声，急忙跑来跟娣来轻轻捶背，关心的问：“娣来，怎么了。”

娣来站起来擦了擦嘴，“没有事，可能受凉了。”

郭金堂说：“今天别去杜府了，我用红糖烧点姜茶让你喝下去，捂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

娣来感激地说：“不妨事，过一会儿就好，你去帮我烧碗水，放点酸腌菜，喝下去止吐，今天老太太想去河边看风景，不去不行。”

郭金堂说：“好吧，那儿不舒服要跟我讲，我陪你找余大夫抓付药煎了吃，别强撑着。”

娣来说：“知道了，快去喊小松上学去，又要迟到啦。”

杜老太太听说黑水河水变绿了，跟儿子说要去河边玩玩，杜少强担心母亲岁数大了坐滑竿不安全，“娘，我派人请卢老太太，闻太太过来陪你打打牌，到码头的石阶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坐滑竿也不舒服，要么别去了。”

杜老太太说：“天天打麻将，怪烦的，好久没去河边走走了，乘着水变色去看看，年纪大了，能去一次算一次。”

娣来在旁说：“老太太精神好着呢，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等您满百岁时，咱们在河边开个百岁宴，请大家好好玩一天。”

杜老太太笑着说：“就我家娣来想得出这好主意，但愿应了你的话。”

杜少强和余氏听了母亲这话，都不觉心里一怔，我家娣来？老太太是话里有话呀。

杜少强不敢勉强母亲，吩咐苏小五快去找四个熟练的轿夫抬滑竽来，苏小五问：“老爷不坐滑竿，要骑马吗。”

杜少强说：“几步路，我喜欢走走。”

小女儿杜鹃也要闹着去，余氏说：“宝贝，下午还要上学，别去了，下次带你去可好。”

杜鹃说：“我不，老师下午要教的课我早就看懂了，不信你考考我。”

杜老太太格外心疼孙女，就说道：“耽搁两节课打什么紧，让她去。”

滑竿来了，余氏说：“杜鹃，跟娘坐。”

杜鹃说：“我要跟姨走路，听她讲故事。”

老太太和余氏坐上滑竿，杜少强娣来牵着杜鹃，泰大炮，苏小五及众丫头老妈子一行出了南寨门，浩浩荡荡地顺着石阶路往河边而去。

到河边码头的石板路也就两里多，由于坡度平缓，虽说是石阶梯状，但每台阶梯高不过一个拳头，因此骑马坐轿影响並不大。

杜老太太坐着滑竿出了镇门就下来了，说要是走走，杜少强连忙上前掺扶着母亲边走边看风景，这段路竟然走了半个时辰，杜老太太念叨：“阿强啊，日子咋这么快，当年我坐着轿子来你家，转眼间四十多年就过去了。”

杜少强说：“古人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就老了。”

做了场梦似的，过去的事情就像昨天一样，别看今天热热闹闹的，转眼间就冷冷清清了……

杜老太太有些伤感，老头子走了十多年了。

妈，多想高兴的事，等到孙辈们个个长大成人为你老人家祝寿。

杜少强安慰母亲。

我怕等不到那天了，阿强啊，你爹去逝对我打击太大，别看我整天笑嘻嘻的，不知为什么总有点心神不安。

“妈，别想太多了，怕啥呀，咱们家只会越来越好……”

“当家的得罪人太多，妈担心你……”

杜老太太说出了心里话。

杜少强沉思一会，娘的担忧并无道理，但在这个时候想回头都不可能了。

来到半路，杜老太太突然指着左手边说，前面是那孩子的坟墓，我们过去看看他。

杜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生下没满三岁得了痢疾，半个月不到就死了，杜老太太气得大病一场，过了二年才怀上杜少强，提心吊胆的养着，生怕又有什么闪失，直到杜少强娶妻生子，杜老太太两口子方把心放下来。

心疼这个早逝男孩，杜德邦不顾众人劝说，为他在乱葬岗修了个坟墓，按习俗短命鬼是不能进祖坟，所以杜德邦只能在这个地方把他埋葬，不但修墓还立碑刻字，只是没写生卒年月，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杜老太爷这事做得不恰当，杜家三代之后，必有大祸。

杜德邦听了嗤之以鼻，难道老天平白无故地收了我。

结果长孙崇武才满月杜德邦就被刺身亡，算下来刚好三代，杜德邦死后，杜老太太找曾半仙师傅钱铁口为儿子算命，钱瞎子沉吟不语，好长时间才说出几句话：老太爷命犯八字，少爷命相大富大贵，但须退步抽身方保一生平安……

杜老太太问如何退步，钱瞎子只回了一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就没有下文了，这件事成为杜老太太心病，杜少强听了一笑置之，瞎子瞎说真算得那么准他早成富翁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竟然一语成谶，后悔莫及。

一条不长的土路通向被稻田包围的那片荒凉之地，古木参天，怪石嶙峋，长满野草荆棘，黑水镇出名的乱葬岗“大西坟”。

杜少强劝道：“娘，路不好走，远远看看就行，别进去了。”

杜老太太十分伤感，“自把这短命鬼丢在这地方，我从未来看过，只听你爹说埋了，还修了个坟，昨晚做梦，梦见他全身是血，哭着说被人欺负了，我从梦中哭醒，不知咋的，就想来看他一眼。”

杜少强说：“娘，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再说了，生死有命，他不愿在咱家，早早去了，是为不孝，别放在心上，到河边散散心，想乘船玩玩，我叫小五先去找条大点的船。”

杜老太太说：“就看一眼，了却这个心愿，其他人别进去了，你陪娘去就行。”

杜鹃听了拉着杜老太太，“奶奶，我也要去。”

余氏生气的说：“鹃子，大人的事，娃娃不能管，奶奶看一眼就转，那里有什么玩的，有蛇虫马蜂，不小心被咬就麻烦了。”

杜鹃说：“那奶奶不怕蛇吗，奶奶去，我也要去。”

余氏说：“不行就是不行，不准去。”

杜鹃哭了，别人能去，我咋就不能去呢”

杜老太太明白那种阴森恐怖的地方不适合孩子去，就对杜鹃说：“乖孩子，那里不干净，小孩子是不可以去的，听话，我跟你爹看一眼就回来。”

杜鹃哭着说：“我也是看一眼嘛。”

小孩子好奇心重，你不让她做的事，她非要做。

杜少强无奈，只好对女儿说：“你要去可以，但不准走路，爹背着你去。”

娣来见状，连忙说：“杜鹃，来姨背，我跟你们去。”

杜少强深情地看了娣来一眼，扶着母亲往那乱葬岗走去，娣来背着杜鹃跟在后面。

乱草丛中一个个土馒头重重叠叠，悄无声息，凄凉冷淡，埋的都是穷人，病死的人，家里人买不起棺材，随便挖个坑就埋了，上面堆了个小土包就了事。年复一年，层层叠叠，里面埋的是些什么人，谁也说不清楚，极少有人来祭奠烧纸，任这些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天黑后，只见鬼火乱跳，狼哭鬼叫，没有人敢从这里经过的。

唯一有碑的一座小坟墓是杜老太太夭折的孩子安息之处，杜老太太用手指着对杜少强说：“肯定是这座了，我们走近看看。”

凉风习习，荒草凄凄，看周围一片寂廖漠然，两只黄鼠狼在土堆中追逐嘶咬发出尖细叫声，看到杜少强们立时消失了。

不远处一个凸起的小土包长满了野草随风起舞，土包前立有一块碑，上面仅刻有“杜故子之墓”五个大字，杜老太太蹲下身子用手抚摸墓碑，眼含泪水，喃喃自语：“可怜儿呀，连个大名都没取，你就走了，娘来看你了，娘对不住你，你有甚委屈，谁欺负了你，跟娘和你弟说说，虽说阴阳相隔，告诉我，会为你做主的。”

杜少强此时心里升起一阵莫名酸楚，要是他活到现在，我杜少强也不至这么孤单。

杜鹃在娣来背上说：“姨，奶奶咋哭了。”

娣来触景伤情，小声说：“鹃子，等长大就知道了。”

杜少强扶起母亲，“娘，别伤心了，走吧。”

杜老太太站起来久久凝视着坟墓，“我们走了……”

杜少强从腰间拔出一只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对杜老太太和杜鹃说：“妈，鹃子，你们捂着耳朵，我开几枪镇镇那些欺人的野鬼。”

他大声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敢再欺负他，我杜少强非把你们坟给铲平了，让你们死无居所，犯我者，虽鬼必诛。”

话说完，抬手对天啪啪啪开了七枪。

奇怪的事出现了，只见那小小的坟墓上升起一股青烟，升到半空停住不动了，随后变成了一个一个地烟圈，在空中不停地转圈，随后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杜老太太哭出声，儿哪，娘看见你了，你放心吧，杜家会越来越好的。

杜鹃在娣来背上大哭起来，指着前面说：“那里有个小朋友……”

娣来吓得把她换到前面紧紧搂着说：“宝贝，你眼睛看花了，别怕，有姨呢。”

杜鹃说：“没有看花，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哭呢。”

杜鹃的话让杜少强和娣来混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来的人，莫不是杜鹃真看到什么了，杜老太太毕竟见多识广，小孩子确实会看见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至于为什么她也弄不明白。

泰大炮和苏小五听见枪声，吓得连忙抽出匣子枪跑过来问：“老爷，什么事。”

杜少强把枪收起说：“没啥，镇镇邪气。”

泰大炮说：“老爷，你们跟老太太先过去，我跟小五也来打打鬼，好久没开枪了，顺便过把瘾。”

杜少强杜老太太和娣来杜鹃走到滑竽边，只见泰大炮和苏小五提着匣子枪对那些荒墓一阵乱射，一霎那间，只听枪声震耳，硝烟四起，犹如跟土匪对杀一般。

说来也怪，打这时起，乱葬岗几个月鬼火不出来了，鬼叫声也听不到了。

代之而起的是蝉鸣虫叫。

鬼怕恶人，此言不虚！

杜老太太一行人走到码头一看，稍大的船已划走了，只剩几条小小渔船停放在那里，渔夫们正在忙着清理鱼网。

黑水河平稳地流淌着，河边的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在水草里游来游去，互相追逐，不时又隐入水草中。

往前看，河水逐渐变成绿色，碧绿的，再往河中间看，水已是墨绿色了。

河对岸群山起伏，散落在山间的村庄隐约可见。

杜老太太指着对面的村庄说：“小船一摇就到外省了，阿强，找条渔船载我们过去看看。”

杜少强那敢冒这风险，正不知如何劝阻时，一个渔婆走过来说道：“这不是杜府的老太太吗，河中间风大浪急，千万别冒险，受了凉倒是小事，船行水中三分险，出了事可就不得了，老太太要玩的话，顺着河边往上游走，边看风景边玩，最稳妥不过，往上走有个龙王庙，龙王庙往山上走一小段路还有个尼姑庵，都可以进去看看。”

杜少强点头称是，娣来问渔婆：“大婶，请问认不认识一家姓杨的打渔人。”

渔婆道：“我家老倌就是姓杨，不知姑娘想问什么。”

娣来说：“你就是杨二婶吧，我叫娣来，跟你家欢儿是好姐妹。”

杨二婶拍了下手，高兴的说，“我的天，欢儿早跟我说过，她前天回来看我们，还没回卢老爷家呢，娣来呀，你过来，婶跟你说个事。”

杨二婶跟娣来唧唧歪歪地说了一会，娣来走到杜老太太面前说：“老太太，欢儿娘想求您件事。”

杜老太太笑眯眯地说：“叫她过来说嘛，这欢儿娘挺招人喜欢的。”

杨二婶走过来说：“给老太太，太太，杜老爷请安了，难得老太太，太太，杜老爷今天来这里走走，我们高兴得很，想留你们在家吃了晚饭再回去，不知老太太，杜老爷肯赏脸吗。”

杜少强说：“娘，她说得不错，小船不能坐，我们顺河边玩一转，这么多人，吃饭就别麻烦了。”

杨二婶说：“杜老爷说哪里话，请你们还请不来的，好不容易遇到了，家里没有别的，刚好老倌打了些猪嘴鱼，平时很难打到的，今天老太太一来，就打捞了十多斤，这是老太太带来的运气。”

杨二婶几句话说得杜老太太心花怒放，她笑着说：“人太多了……”

杨二婶急忙对渔船那边喊，老头子，快过来，杜老太太们来了。

老杨头跑过来一看，“哟，我还以为是找船呢，原来是老太太杜老爷来了。”

说完只会笑。

杨二婶说：“你看老头子高兴坏了，客气话都不会说一句，我请老太太们今晚上在我家吃鱼呢。”

老杨头说：“喜欢得来不及，就怕老太太嫌弃家里不干净。”

娣来撺掇杜老太太，欢儿也在家呢，我们玩了转回来正好是吃饭时间，难得他们一片孝心。

杨二婶说：“没有啥好吃的，清水煮猪嘴鱼打糊辣子蘸水，原汁原味，吃惯了鸡鹅鸭肉，换换口味，兴许能多吃两碗饭哩。”

杜老太太说：“欢儿也回来了，阿强啊，恭敬不如从命，今晚就在她家吃饭吧。”

杜少强说：“我是说人太多了，忙不过来。”

杜老太太说：“娣来顺喜顺丰别跟着去玩了，帮着做饭。”

杨二婶急得摇手说：“不必，不必，又不是做什么满汉全席，你们只管去玩，别的不用操心，不嫌弃就是我们的福分了。”

欢儿家新修的房子在河岸上面，三间新瓦房虽说盖得小了点，但足够一家人住了。

正屋两旁还盖了两间耳房，左边的做了厨房，右边那间堆放杂物，前面是个小院子，用竹子做了篱笆墙，把院子围了起来，篱笆墙开道半截门，顺墙栽了许多大红大紫菊花，落了一地花瓣。

杜老太太们玩转来，欢儿早在门外等候多时了，见了杜老太太们，欢儿请安道：“老太太，太太，老爷好，快请进屋坐。”

杜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欢儿呀，越来越好看了。”

欢儿害羞说：“老太太过奖了。”

进到院内，已摆放了好几条长板凳，一张士红漆四方桌上放了一把大茶壶和几摞土碗，欢儿边倒茶边对厨房喊，娘，老太太们来啦。

欢儿娘跑出厨房，用围腰擦着手说，快请坐，先喝点热水，饭马上就好，厨房里老杨头正忙着切菜，欢儿兄弟小春在给灶里添柴加火。

杜老太太环视四周说：“这院子最好住了，养人，进来就觉得清爽。”

欢儿娘说：“老太太不嫌弃，在这里住几天，也让我们多沾点福气。”

杜老太太眼睛笑成一条缝，说道：“有其女必有其母，你们看看，多会说话呀。”

杜少强端起碗呷了口荼水，“不错，水质甘甜，泡出的茶别有一番滋味，你们大家都坐下，别拘礼，到了这儿就都是客人了。”

众人方才坐下喝茶的喝茶，看花的看花，小杜鹃满院子乱跑。

堂屋里中间放了张稍小圆桌，周围摆放了六个草墩，看来欢儿娘已算好坐几个人，杜老太太，杜老爷，杜夫人，杜鹃，娣来，加自己陪客，刚好六个人。

外面大方桌只有挤着点坐了。

不大一会，欢儿娘带着老杨头和小春上菜了。

每桌一大土瓦盆清汤煮猪嘴鱼，鱼砍成一块一块的，乳白色的汤汁冒着热气，香气扑鼻，屋里小桌每人面前放了一个蘸水碗，碗里绿的是刚从地里采摘的芫荽，白的是拍开的蒜泥，红的是子母火里现炮制的干辣椒，加上自己酿制的腐乳，浇上一勺鱼汤，把鱼放进蘸水打个滚，那味道赛过得月楼西湖醋鱼不知多少倍。

外面大桌只能在四个角放四个大碗蘸水了，装鱼的瓦盆更大。

欢儿娘招呼大家入座，玩了一天，大家都饿了，地方小，随便坐，多吃鱼。

欢儿娘陪着杜老太太们，她拈了一块带鱼嘴的肉放在杜老太太蘸水碗里说：“老太太，请尝尝，没有刺的。”

众人手中筷来筷往，吃得赞不绝口，他二婶，到寨中开个卖鱼馆子，谁还吃别的呢。

老杨头和小春还在穿梭一般上菜，炖得耙烂的火腿猪脚（本来是留着过年吃的），酸菜煮红豆，凉拌水芹菜，炸小干鱼，油焖河虾，炸洋芋片，还有个清水煮苦菜。

老杨头边上菜边对杜少强说：“酒是从河对面买的黑水老窖，你们品尝品尝，人家都说茅台好喝，没喝过，这黑水老窖我喝着算上品了。”

杜少强说：“老太太是品酒大师，她喝了直夸奖呢。”

老杨头说：“过天我划船去打一捅送到府上。”

众人吃得天昏地暗，啧啧称赞，饭毕告辞，杜少强叫苏小五留下五个大洋表示感谢。

杨二婶打架般的推辞道：“老爷的赏赐我们心领了，你们能留下吃顿便饭，给了多大面子，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咋能要钱。”

杜老太太说：“别拿钱了，给钱反显得生分了，以后有空，常来家里走走。”

杜少强说：“也好，那就谢谢了，小春这孩子还小点，过两年长大，不介意的话，来我家给他安排个差事。”

老杨头和杨二婶欢喜不尽，忙叫小春过来给杜少强磕头。

杜少强说：“快起来，算什么事呢，小伙子不错。”

欢儿娘说：“欢儿今晚也要回卢老爷家，让她跟你们一起走吧。”

娣来高兴地拉着欢儿说：“咱俩边走边唠嗑，一会儿就到了。”

杜鹃玩累了，此时显得迷涩眼倒，哈欠连天，余氏叫她上了滑竿，一行人告辞回家。

老杨头一家把他们送到上石板路方才转回。

欢儿和娣来手拉手走在后面，欢儿悄悄问娣来，：“姐，我看你今天到后面呕了几次，吃饭也懒焉焉的，老太太关心着呢。”

娣来说，“老太太问过我了，我说怕是受了凉，有点不通泰，老太太笑笑没说啥。”

欢儿说：“我娘告诉我，她一看杜老太太是个好人，慈眉善目，惜老怜贫的，人又精明，杜太太也是老好人，姐，你真有福气，咋找了个这么好的东家。”

娣来说：“卢老爷家也好呀，我看对你与别的丫头大不相同。”

欢儿叹气道：“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卢老爷没有什么，那个卢老太太不地道……”

娣来惊讶地说：“卢老太太怎么了。”

欢儿小声说：“姐，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想把我……”

娣来着急说：“想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咱姐妹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欢儿犹豫了一下，“她想让我嫁给卢老爷做二房，我算什么，一个抵债丫头哪有这个福气……”

娣来愣住了，“我就看卢老太太有点让人摸头不着脑的，原来如此，那卢老爷怎么说。”

欢儿说：“不知道，卢老爷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念头。”

娣来心里不知说什么好，欢儿能嫁给卢老爷是她的福气，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愿不愿意就看她自己了，

你咋想的，娣来问欢儿。

“姐，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如果当年我家遭难时卢老太太提出这事，我有啥说的，为了我爹妈和小春，火坑我也跳下去了，今天不是欢儿忘恩负义，宁可单身一辈子我不会给别人当小老婆，还有我爹说了卢老爷不会有这个想法的……”

娣来听了心里一紧，欢儿有骨气，我跟杜老爷算什么呢，连做小老婆的资格都没有，我不如欢儿。

“杨大爷真的这么说？”

欢儿说：“你别看我爹闷声不响的，自有他的主意。”

娣来听了，触动心事，自从嫁了郭金堂，除了娘来看过自己，爹不闻不问，比起目不识丁的杨大爷，爹爹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她满怀心事的勉强笑笑，“妹子呀，我不如你，姐身上如同捆了紧身索动弹不得。”

欢儿同情地说：“姐，你的苦妹子知道，说句心里话，换在谁都难。”

娣来说：“妹子，谢谢你，你打算咋办。”

欢儿说：“大不了离开卢家，还能把我怎的，只是，我想把欠下的债还了再走。”

娣来说：“妹子，姐明白了，需要姐帮忙尽管开口。”

欢儿感激说：“你真比我亲姐还亲，走一步算一步再说。”

娣来说：“也是，姐还想问一下，听说卢家大少爷对你……”

欢儿心里五味杂陈，怎么说呢，她沉默不语。

娣来话没说完，心里一阵恶心，蹲下呕吐起来。

欢儿慌了，“姐，你，你是不是喜了？”

娣来抹抹嘴，点点头。

欢儿对走在前面的杜少强努努嘴，他的。

娣来说，嗯。

欢儿说：“姐，以后咋办，妹子都替你愁死了。”

娣来眼睛红了，摸着石头过河，走一走算一步，我现在也不知咋个办。”

回到镇上，天已擦黑，欢儿自回卢家去了，杜少强对娣来说：“我看你有些不舒服，别回家了，明天请胡中医来家给你诊治，吃付药就好了。”

娣来心里感动，这男人对自己没说的，是个干大事的人，三个孩子的爹了，竟然看不出自己怀孕了，这不怪他，全镇要操心的事都压在他身上。

其实娣来想不到的是，杜少强并不是没看出她怀孕了，正思忖这事咋办。

娣来说：“不回去了，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那里要请人看呢。”

杜少强说：“那就好好歇了吧，需不需要我叫顺喜陪伴你。”

娣来说：“有这么娇么，你也歇早点，酒喝多了，叫顺丰泡杯浓浓的茶喝下去。”

杜少强自去了。

娣来一夜翻来覆去，东想西想，金堂那里好说，自从出了肖小生那事，老鸹寨人没有不知道金堂那方面无用，杜家人也都看出她跟杜少强关系不寻常，余氏太太反而对自己更好了，娣来开始心里不安，后也习惯了。

现在为难的是孩子生下来咋办，继续在杜家，别人不敢说什么，自己天天不尴不尬的，日子也难过。

带着孩子回家，孩子难道将来跟小松一样，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把孩子交给杜家，自己走人又舍不得，真是难死我了。

到了后半夜，可能是在河边吹了冷风，娣来觉得全身发抖，头疼欲裂，真的病了。

挨到天快亮，娣来方才昏沉沉地睡着了。

娣来正昏睡时，忽听得急促敲门声，娣来姐，娣来姐，是顺喜在喊，娣来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急忙披衣起来开门，哎哟，是顺喜，不知咋个睡过头了。

门一开，只见顺喜背后站着杜老太太，娣来一时手足无措，老太太怎么来了。

杜老太太说：“娣来，快躺下，不见你到我那里，我揣摩着你一定受了风寒，叫上顺喜来看你，果然如此，你躺下了，咱娘俩说说话，顺喜去找点风寒药。”

顺喜说：“我去烧碗红糖姜水，吃了下去就好啦。”

杜老太太急忙摇手：“别烧红糖水，找点霍香水来就行。”

娣来说：“让老太太记挂着，我心里实在不安，有什么话，我去老太太屋里说。”

杜老太太说：“躺下，躺下，我坐着有事跟你说。”

娣来拗不过老太太，只好斜躺着，这成啥了，那有这道理。

杜老太太说：“受了风寒，全身酸疼，别跟我多话了，娣来，现在就我俩，你要跟我说实话，除受了风寒，给是有喜了。”

杜老太太直来直去。

娣来发热，脸烧得通红，听了老太太话，脸更红了。

她点点头说：“我感觉是怀了，老太太哪，我现在难了。”

杜老太太说：“我看着就象，现在来就是要弄个清楚，娣来，你打算咋办。”

娣来说：“我也没主意，听老太太的。”

杜老太太说：“好姑娘，你听我细说，杜家五代单传，到了崇武这辈才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孩，杜鹃已八岁，尚武娘一直没怀了，她早劝少强再娶一房，多子多福嘛，少强呢，顾及夫人贤良，再者有了两个男娃，就打消了娶二房的念头。

杜老太太停顿一下继续说：“自你进了我家门，阿强心思变了，他是真的喜欢你，不是肖小生那事，阿强也不会跟你有了情。”

娣来听到这里，心里如同打翻五味瓶，酸，辣，苦，甜，咸涌上心头，不觉哭出了声。

杜少强是个有情有义的真男子，对我情深意重啊。

杜老太太拍着娣来背说：“好姑娘，你把我当娘一样，有什么委屈就哭出来吧。”

娣来扑到杜老太太怀里哭道：“娘，你就是我亲娘……”

杜老太太说：“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算什么呢，孩子，听我说完。”

杜老太太接着说：“你跟阿强好，我心里明镜似的，鹃她娘不但不醋，反背地里劝杜强光明正大娶了你，别看阿强大大咧咧，这事难倒他了，你跟金堂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可也不能夺人之妻，被老鸹寨人戳脊背心，更别说他是镇长了，这么做，怎能服人。”

娣来点头说：“我知道。”

杜老太太说：“这真是上也难，下也难，左右为难，但说通天，说塌地，你怀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杜家的种，既然孩子是杜家的孩子，孩子娘也是杜家媳妇了，怎么办呢，我倒是有个主意。”

娣来说：“老太太，你说。”

杜老太太说：“这要看你的想法了，愿不愿意跟金堂分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事情就解决了一半，金堂那里有啥要求，杜家都能办到，到时再说。”

娣来明白老太太意思，在农村没有离婚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桩头也要守，男人可以休妻，女人只能逆来顺受。

老太太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要郭金堂主动放弃与娣来婚姻关系，要多少钱都行，但跟娣来说得很委婉，她怕伤了娣来自尊心，这是老太太精明细心之处。

娣来听了老太太话，心里乱成一团麻，自己嫁给他这些年，郭金堂什么事都顺着她，别说吵架，重话都没说过自己一句，要跟金堂分开，必须他给自己一纸休书，郭金堂愿意吗。

除了那方面，娣来跟郭金堂还是有了互相依存的感情，还有小松能否接受这个结果，愿跟自己到杜家生活吗。

不知为什么，小松天生与杜少强有说不出的冤孽，娣来曾带他到杜府玩过一次，见了杜老太太，娣来叫他喊奶奶，小松勉强在喉咙里咕噜叫一声。

见了杜少强，娣来要他给杜少强请安问好，这小子抵死不出声，抬着头眼睛望着别处，一副桀骜不驯样子，让杜少强和娣来都有些下不了台，自打那以后，娣来再没领小松进杜家。

退一步讲，郭金堂即使让娣来走，以小松德性他决不会跟娣到杜家生活的，丢下他父子，娣来断定，二人迟早会成一对互看不顺眼的冤家。

事到如今真为难，这死结咋解开，娣来沉默了。

杜老太太见娣来不说话，不知再说什么好，设身处地想，放在谁也难处理啊。

杜老太太站起来说：“娣来，这事急也没用，好好休息一下子，等好了从长计议。”

娣来说：“让我想想，明天回去听听他咋说。”

第二天，娣来感觉好了许多，跟老太太说要回家一转，杜老太太叮嘱她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事情会解决的。

当娣来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时，小松已去上学，郭金堂看到娣来脸色腊黄腊黄的，急得连忙问：“这么早回来了，还是不舒服吗，我煮碗面条，放得酸酸的，吃下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娣来说：“我吃过了，金堂，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郭金堂拉个小板凳坐到娣来面前，像个小学生样说：“娣来，有什么事，说吧，别闷在心里。”

娣来说：“金堂，我有了。”

郭金堂平静地说：“娣来，我知道。”

娣来说：“你知道什么了。”

郭金堂说：“你怀了孩子。”

娣来一时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对坐着，仿佛听得到互相心跳。

过了一会，娣来哭了：“金堂，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一顿吧，让我心里好受点。”

郭金堂拉起娣来手说：“要说对不起，娣来，是我对不起你，明知自己有病，还要害别人。”

娣来抽泣说：“嫁给你，是我自愿的，不怪你，金堂，虽说我们没那方面，咋说也是夫妻，实话说，先前我对你挺失望的，后来发觉你这人是好人，也是好男人，我就铁心跟你过一辈子，可现在我有了，你说咋办。”

郭金堂说：“娣来，我说过，只要你不嫌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娣来说：“我知道，你不问问怀了谁的。”

郭金堂心如刀绞，他忍住悲伤说：“娣来，别在我心里再插一刀子了，是谁的又能怎样，我也不想问，你还有什么跟我说。”

听了郭金当的话，娣来哭得更是不知说什么，天老爷，我娣来并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我该咋办，金堂，娣来真的对不起你，你休了我吧，免得让人笑话你。

郭金堂心里如猫爪抓心，自从这个女人嫁了他，他感到了温暖，感到了有个家的感觉，感到了做父亲的快乐，面临眼前窘境，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无奈与悲哀撕烈着他的心。

他含着眼泪（娣来说，男人要有男人样子），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娣来，我凭什么要休你，甭管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写这休书的，别人骂我，看不起我，让他去吧，休你，是我对你的侮辱，我的良心不许我这么做，你如果真的想离开我，我不怨你，我带着小松离开老鸹寨，永远不回来，有这点手艺，还怕饿死，我一定把小松抚养长大，侍我老了，死了，让他回来认你，念在夫妻一场，你只要在山野荒地给我烧几张纸，我在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郭金堂说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流了下来。

娣来扑到郭金堂怀里泣不成声：“金堂，要死一起死，娣来永远是你婆娘。”

快过年了，娣来肚子已微微凸起，脸色憔悴，说话懒厌厌的，人瘦了许多。

杜老太太和杜少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杜老太太与杜少强和余氏商量了，无论是啥结果，也要跟娣来话说明了，让她能养好身体，为未出生孩子着想。

这天吃了饭，杜老太太对娣来说：“娣来，晚上到我屋里来，我们有话对你说。”

我们，娣来心想，那就是不单是老太太一个人了，管他呢，此时我已打定主意。

到了傍晚，娣来到杜老太太房间，顺喜，顺丰们早已回避，进屋一看，除了杜老太太，杜少强，余氏也在。

余氏见了娣来，满脸推下笑来，拉着娣来的手说：“妹子，快坐下。”

杜少强用怜爱的眼光看着娣来说：“你瘦了，要注意身体。”

杜老太太说：“你来了，咱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娣来，你咋想的，跟我们说说，大家一起把这事办好。”

娣来说：“我也为难，毕竟跟金堂成了夫妻，他对我好，不愿跟我分开，我也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不知如何是好。”

余氏道：“金堂那情况，你离开他情有可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去跟金堂说，什么我们都答应，只要他与你分开。”

杜老太太说：“娣来，崇武娘说的是。”

娣来想了想说：“话虽这么说，许多事是别人代替不了的，我也把话说明了吧，自我到了杜家，老太太对我比亲女儿还亲，太太对我如同姐妹，娣来感激之情不是用话说得了的，可我想了，娣来要是就这样嫁入杜家，金堂家就毁了，我在，他有盼头，我走了，他只有死路一条，我怎忍得下心，再者，坏了老爷的名声，虽说老鸹寨人人皆知我跟他的事，但嫁与不嫁是两回事，因此，我想好了，待孩子生下后，断了奶，我就把他（她）送回来交太太抚养。”

娣来一番话说得杜老太太，杜少强，杜夫人百感交集。

杜老太太心里感佩万千，这女子也算少见了，偏偏命运捉弄人。

杜少强更是又感动，又辣疼，又无奈，堂堂大丈夫，竟然眼眶红了，他说：“娣来，我对不住你，难得你这么明事理，识大局，我也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生下后不管男女，都由你带，所有吃穿用度我自会安排，金堂不必风里来，雨里去干老营生，只要把你照顾好就行，孩子长大，他愿姓郭也行，愿认祖归宗也行，杜家财产，有崇武崇文小鹃一份，就有他（她）一份。”

杜老太太用手绢擦着眼泪：“娣啊，不能做婆媳，你今后就是我的女儿，只要娘在，决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余氏说：“今后别叫太太，我们以姐妹相处，杜家也是你的家。”

杜少强连连点头，四人都放下心中石头，一件棘手事就这样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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