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歌

早春三月，乍暖还寒，依旧是朔风凛冽，寒意逼人。绿柳河畔，一株株杨柳方才抽出几点嫩芽，稀稀疏疏的，在风中瑟瑟发抖，正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日光斜斜照进河边小酒馆，灰尘在光柱里上下翻飞，酒旗子懒洋洋耷拉着，瞧着没甚精神。

只听得靠窗一张桌旁，一个虬髯汉子拍案而起，瓮声瓮气地说道：“他娘的，要说这岐路关一战，咱们大陈输得那叫一个窝囊！”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身旁一个瘦高个儿“啪”的一声，将酒碗重重搁在桌上，恨声道：“可不是怎地！那狗贼主帅贪生怕死，竟然弃城而逃，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就这么白白断送！连带着岐路关等几处边关重镇也失陷敌手。”

“如今北地难民如潮水般涌向南方，携老扶幼，啼饥号寒，那惨状，唉，当真瞧不得！我有个远房亲戚，祖祖辈辈就住在岐路关左近，前几日九死一生逃难到此，说起彼处情形，当真是尸骸遍野，血流成河，直如人间地狱一般……”说到此处，连连摇头，脸上神色又是悲悯，又是痛恨。

另一边靠墙的桌旁，坐着几个身穿劲装、腰悬长刀的汉子。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来岁，方面阔口，浓眉大眼，颌下一部短髯，瞧着颇有威势。正是四海镖局的镖头吴岩，他带着几个弟兄走镖回来，路过此处，便进来歇脚。邻桌的议论声，一字不落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端着酒碗，眉头紧锁，一口酒在嘴里含了半晌才咽下去。

“大哥，这仗打成这样，往后咱们往北边押镖，怕是更难了。”一个年轻镖师凑到吴岩身边，低声说道。

吴岩点点头，“北边本就多山匪，如今战乱一起，流民四散，落草为寇的人只会更多，这镖路，是越发难走了。”

“嘿，要说起这歧路关之战，那可真是……”一个身形瘦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汉，捻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这里面可大有文章！”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纷纷丢下手中酒碗，呼啦啦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哦？有何文章？老丈快快说来听听！”

那山羊胡子得意地捋了捋胡须，清了清嗓子，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有个侄儿，在京城大官人府上当差。据他说，这歧路关之败，全怪那雄州知州贺光图！”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一人道：“这话可不敢乱说，贺大人可是朝廷命官......”

那山羊胡子撇了撇嘴，捋着几根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冷笑道：“哼！你们哪里知道这庙堂之上的勾当？那贺光图给皇上递了条子，说什么北磐国国主乳臭未干，朝中大权尽数落在那老太婆手里，又说她专宠奸佞，把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百姓们怨声载道，正是咱们兴兵北伐、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一人插嘴道：“若当真如此，岂不正是我大陈北伐的良机？”

山羊胡子乜斜了他一眼，嘿了一声，接着说道：“良机？嘿，倘若真是良机，咱们还能在岐路关折戟沉沙，输得这般难看？皇上听信了那贺光图的鬼话，龙心大悦，也顾不得和满朝文武商议，便急三火四地调兵遣将。哪知贺光图那厮，满嘴跑马，说的净是鸟语花香！那北磐国，如今是君臣协力，上下一心，吏治清明，兵精粮足，哪里有半点可乘之机？咱们这般仓促出兵，非但讨不得半点便宜，反倒被人家打了个落花流水，大败亏输！”

那虬髯汉子骂道：“呸！这贺光图奸似鬼，坏得流脓，真他娘的是个汉奸种子！”

“唉”，那山羊胡子长叹一口气，“只可惜了岐路关那些顶天立地的将士们，白白送了性命。”

众人疑惑，问：“那又是怎的？”

那山羊胡子端起粗瓷大碗，吱溜一声将碗中浊酒吸了一口，吧嗒吧嗒嘴，斜眼乜着众人，嘿嘿一笑，道：“要说这败仗，原本还不至于输得这般一塌糊涂。嘿，谁料想那统帅三军的兵马大元帅高逊续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北磐蛮子的兵马杀到岐路关前，城内众将士拼死守城，北磐军一时半刻也攻它不下，倘若那时朝廷发兵来援，这胜负之数，还未可知。哪知那高逊续竟似屁股上生了根，一枪不发，调头便往南逃，还假惺惺地劝那岐路关守将聂东聂将军弃城回防。聂将军何等英雄，只回了他八个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听到此处，众人无不拍案叫好，齐声称颂：“聂将军当真不愧‘忠义’二字！那姓高的脓包，给他聂将军提鞋也不配！”

那山羊胡子竖起一根大拇指，赞道：“那是自然！聂将军是何等人物？他年轻时便得遇异人，传授了一套‘藏剑术’，罕逢敌手。后来投身行伍，于兵法韬略也极有心得，兼之为人侠义，赤胆忠心，极得军民爱戴。说起来，老朽祖上与聂将军还是同乡，都是齐州人士，便是如今的济南府了。”

那瘦高个儿插口道：“老头儿，你又扯远了！”

山羊胡子干咳两声，这才又道：“聂将军坚守孤城，北磐军屡攻不下，死伤惨重。谁知那帮北磐侉子诡计多端，竟然想出一条毒计来。”说到此处，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似是极为气愤，“他们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将聂将军的妻女擒了去。在城下搭起高台，逼迫聂将军献城投降，否则便……”

那虬髯汉子额上青筋暴起，嘶声吼道：“怎地？莫非聂将军的妻女竟遭了那帮畜生毒手？”

山羊胡子牙关紧咬，双拳紧握，恨声道：“那帮北磐侉子，当真是猪狗不如！他们竟要当着聂将军的面，将他夫人……将他夫人……唉，当众奸淫，还要将他那年仅八岁的女儿活活烧死！”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群情激愤，众人破口大骂：“这帮天杀的北磐侉子，简直禽兽不如！”

“聂将军一代英豪，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呐！”

山羊胡子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颤声道：“聂将军虎目圆睁，须发戟张，站在城头之上，对他的妻儿大喊：‘你们是大陈的好妻子，好女儿！只管慷慨就义，休要害怕！今日国难当头，为夫救你们不得。待到来日，我定当亲率大军，踏平北磐，将这帮贼子杀得干干净净，为你们报仇雪恨！’”

“这声音中气十足，远远传了开去，便是在城下叫嚣的北磐军士，也听得清清楚楚，尽皆骇然，有那胆小的，竟吓得手中兵刃都掉落在地，纷纷议论：此人真乃大义凛然，令人好生敬佩。那高台上的娘儿俩，早已是泪流满面，却也强忍悲痛，含泪点头。”

“那北磐军的贼酋见状，恼羞成怒，面目狰狞，厉声喝道：‘还愣着作甚？给老子动手！’便有三个生得獐头鼠目、歪瓜裂枣的贼兵，狞笑着向她们围了上去。”

众人听到此处，一个个心如刀绞，只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飞到那岐路关前，将那帮贼子杀个片甲不留，方解心头之恨。

“聂将军见状，暴喝一声，声震屋瓦，解下腰间一张铁胎硬弓，弯弓搭箭，飕飕飕三箭连珠射出。但听得‘哎呀’、‘啊哟’、‘妈呀’三声惨呼，那三个贼兵胸口中箭，仰天摔倒，眼见是不活了！”

“好箭法！”

“聂将军真是神箭！”

众人轰然叫好，尽皆拍烂了手掌。

山羊胡子说到此处，语调陡然一转，声音中充满了悲恸之意：“那高台上的北磐兵丁见聂将军如此神勇，尽皆胆寒，纷纷举起盾牌遮挡。聂将军眼睁睁瞧着妻儿受尽凌辱，心如刀绞，却依旧死守城门，寸步不退。”

“岐路关上众将士见主帅如此，无不感佩涕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士气大振。北磐军数次攻打，皆被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

“唉，只可怜我岐路关孤城一座，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苦苦支撑数月，终是粮尽马乏。北磐贼子的援军却源源不断，此消彼长，终究……终究是城破，人亡啊！”

最后这八个字，他说得极轻极轻，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拿衣袖揩了揩眼角。

此时此刻，酒馆内鸦雀无声，众人尽皆默然垂泪，心中或悲或愤，诸般滋味，难以言说。

吴岩听得也是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不禁长叹一声：“这位聂将军，真称得上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那山羊胡子忽然哽咽，颤声道：“可怜聂将军力战殉国，连尸骨也……”

吴岩胸口一窒，只觉一股悲凉之意涌上心头，再也听不下去。他从怀中摸出几锭银子，拍在桌上，哑声道：“众位兄弟，咱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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