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保长的铜锣

深秋的云层压得极低，铅灰色的天幕下，老街的青石板路泛着冷光。突然，“哐当” 一声，急迫的铜锣声猛地划破了老街宁静的上空，这声音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好似古代城墙上那令人胆寒的警钟，每一次敲击都犹如重锤狠狠地砸在人们的心尖上，让人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生锈的铜锣边缘撞出细密的火星，在昏暗的天色里划出转瞬即逝的光痕。

“各家各户注意，日本鬼子已经打进桂林，各街坊都赶快撤到耀火岩，不要在街道上乱晃。” 保长嘶哑的破嗓子声混在激烈的铜锣声中，声音虽说不上高亢嘹亮，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不容抗拒的紧迫感。他的喉结剧烈滚动，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撕裂早已充血的声带，尾音被呼啸的北风扯得支离破碎。

保长陈合富是老街中段陈家的老大，在这老街之上也算是德高望重、颇有威望的长者。他身形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显得突出，但岁月的风霜已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角的皱纹如蛛网般蔓延，颧骨处的皮肤被几十年的日晒雨淋磨得粗糙，尽管年岁渐高，他的身姿不再矫健，但在此时此刻，他的出现无疑代表着紧急集结的指令和迫在眉睫的危险警告。深蓝色的长衫下摆沾满泥点，腰间别着的旱烟袋随着奔跑剧烈晃动，铜烟锅磕在木杆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阴沉的天空下，古老的街道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寒风裹挟着沙砾呼啸而过，卷起街边店铺褪色的幌子，吹得街道上尘土飞扬，人们瞬间便被恐慌的阴霾所笼罩。

年轻的少妇们面容惨白，眼神慌乱无措。桂花嫂跌坐在门槛上，怀里还抱着半盆没洗完的衣裳，皂角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宝儿！宝儿！你在哪儿？” 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孩子的乳名，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锐刺耳，发髻早已散落，几缕头发黏在被泪水打湿的脸颊上。她疯了似的在巷道里乱窜，绣着并蒂莲的布鞋跑掉了一只，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却浑然不觉。另一些妇人则紧紧拽住孩子的小手，仿佛生怕孩子会突然消失，脚步凌乱匆忙，甚至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子绊倒，膝盖擦破了皮渗出鲜血，却顾不上疼痛立刻爬起继续赶路。

老人们哆哆嗦嗦地用颤抖的双手收拾着门前的物件，郭家太爷的竹拐杖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去捡，却被门槛绊得险些摔倒。布满老年斑的手抓着青花瓷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坛口的咸菜洒了一地。“我不走，不走。”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沟壑往下淌，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房子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

商铺的老板急得大呼小叫，额头上青筋暴起。“快！把那箱绸缎搬到车上！” 李掌柜扯着嗓子吼叫着指挥伙计搬运货物，布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佝偻的后背上。伙计们也是手忙脚乱，搬东西时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翻那个，一箱瓷器掉落在地上，“哗啦” 一声摔得粉碎，瓷片飞溅，却无人理会。

年轻的汉子背着包袱，挑着箩筐，布带勒着肩膀，扁担压得咯吱作响，腾出的一只手还要拽着大一点的孩子，孩子被挤得哇哇大哭，小脸憋得通红。年轻的妻子紧跟其后，背上的婴儿被颠得不停地啼哭，她一手搀扶着年迈的婆婆，一手还挎着包裹。平日里温顺的狗狗也夹着尾巴，毛发直立，嘴里汪汪叫着，跟着主人在人群中胡乱穿梭。

“汉生，你领着汉喜，背上你娘先走，我还要炒一袋米拿去。” 这急切的声音是从上街阳家传了出来。十六岁的阳汉生迅速弯下腰，用单薄的脊背，承载着母亲的重量。母亲摸索着儿子的肩膀，眼眶凹陷的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灰白的发丝垂在儿子后颈。妹妹阳汉喜，不过九岁左右的年纪，小脸因为恐惧而显得苍白。她紧紧跟在哥哥的身后，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哥哥的背影。她的脚步努力的紧跟哥哥的步伐，生怕被落下。

周围是混乱的人群，呼喊声、哭泣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声浪。阳汉生背着母亲，领着妹妹，在这汹涌的人潮中艰难前行。母亲在背上轻声念叨着 “慢些，慢些”，汉喜的布鞋被踩掉，她踮着脚、咬着嘴唇，一瘸一拐地跟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老保长弓着身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街中央，右手紧紧握住锣槌，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掌心的老茧被锣槌磨得发烫，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锣槌，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暴起的青筋如同盘虬的树根。 “噹！噹！噹！” 当锣槌猛地砸向铜锣，清脆而响亮的锣声骤然响起，犹如一道惊雷划破了寂静的天空，在老街上空激荡回响。保长的手臂因反作用力而微微弯曲，虎口震得发麻，他却没有停顿，再次举起锣槌，这次他的动作略显迟缓，像是被无形的重担拖住了一般。“噹！噹！噹！” 锣声持续不断，时而高亢激昂，时而沉闷厚重，每一声都仿佛在催促着人们赶快行动，锣槌一次次准确地落在铜锣上，每一次敲击，他的肩膀都会微微耸动，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吃力。

铿锵有力的铜锣声在老街的上空回荡，这声音是最有力的动员令。他的身影在这一刻成为了一个鲜明的标志，象征着老街在困境面前的坚韧与不屈。偶尔有几个落下的孩子被他拽住塞进逃亡队伍，他沙哑地喊着 “跟着大人走”，声音在风里破碎成沙哑的呜咽。

随着人们逐渐地疏散离去，老街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原本喧闹的街道此刻只剩下一片寂寥。街边滚落的陶罐在风中发出空洞的回响。唯有保长一个人，依旧毫不松懈地继续敲着铜锣，那铜锣声在空旷的街道中显得愈发孤独。他的长衫被风掀起。直到街上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最后一声锣响在巷子里撞出悠长的回音，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匆匆收起铜锣，转身追随撤离的队伍，向着耀火岩的方向大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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