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梅摧心

隔着茶杯内升腾而起的水汽，九微隐约看见飞蓬眼中的戒备之色，他甚至都不肯落座，右手仍按在剑柄之上。九微见他这般却也不恼，低声开口。

“师兄，我此前对你多有不敬，还请你原谅。我生来便不喜欢皇亲贵胄，不喜欢身份尊贵之人，总觉得他们常常仗势欺人，于是便也带着这偏见看你。”

“你如何看我，我一点也不在意。”千飞蓬目光如炬，“我只想知道秋莹和鸲胧他们去了哪里。”

听千飞蓬提起鸲胧，九微眸色黯淡下来，他抬起头，犹豫了半天才道：“师兄，鸲胧已不在了。我在外伏击陈应之时便已接到了婀媞罗送来的消息…他和会中的尊者鸦胆一同…”

千飞蓬紧握在剑柄上的五指松开些许，他瞪大双眼，下一刻，长剑寒光一闪，已抵在九微颈侧。

“你…陈辩…因为你要在同命会中争权夺势，就一连赔了甘饴师姐和鸲胧师弟两条命去！若不是为了取回长生甲，师弟又怎么会死？你好歹也同他们共事许久，竟能这般冷漠地看着他们去死！”

听到千飞蓬提起甘饴，九微眼中的神色愈发黯淡，犹如一滩幽深死水，反射不出任何波光：“师姐的事…我也很抱歉…但同命会在陈应的带领之下祸乱江湖，所到之处纷争四起，我实在不忍看到会中的教众沦为旁人手中的利刃，也不愿看到天下因同命会没个安定，这才…”

“不过，我憎恶皇室中人，也并非全是错的。”九微勾了勾唇，对飞蓬露出一个惨笑，“师兄就不好奇么？同命会中供养着如此多的教徒，粮食从何而来？陈应又为何会带领教徒在江湖上频频生事？”

千飞蓬呼吸一顿，抵在九微颈侧的长剑向旁边稍稍移开。九微举起茶盏，突然将其向外一甩，直直击在飞蓬的剑上，力道之大竟让长剑生生脱手，震得飞蓬虎口发麻。

“这一切都拜师兄宫中的那个弟弟所赐呀！说来说去，我们也不过是旁人争权的工具罢了！”九微双目血红，似有血自他眼底渗出，“你那好弟弟和陈应暗中勾连，把手伸到了江湖之上！同命会的粮食是由他供应的，若我们不做他的仆役，便无法维持如今的生活，若要我们听命于他，则会违背当日加入同命会的初衷！”

九微咬牙切齿，说完这句话时，鲜血甚至已从他眼中流下，似几行血泪。千飞蓬愕然道：“你…”

九微踉跄着起身：“师兄，我出身贫寒，自幼受了数不清的欺侮，所以我才格外想要建立一片没有压迫，没有等级差异的乐土。我加入了同命会，可它却并非如我所愿。”

“事实上，即便没有你那弟弟从中作梗，陈旗一样会传位给自己的儿子，首领依旧会住在宫殿里，吃得脑满肠肥，而下等信众只能挤在平房里，饿得面黄肌瘦…”

“平等…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平等。只不过上位者巧言辞色，将其粉饰得毫无瑕疵，以此蒙蔽下等人罢了。”九微双手撑在桌上，依旧凄惨地笑，“不过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会拼尽全力将同命会建造成他所鼓吹的样子…至于望月楼，它待我有恩，我会报答它的…”

千飞蓬俯身捡起被九微打落的长剑，戒备的口气中不由得添上了一丝颤抖：“九微，你的眼睛…你的鼻子…怎么都在流血？”

“是因为赤梅呀！那东西是有副作用的！”九微直起身仰头，好让从他鼻腔内流出的血液不那么汹涌，“师兄，实话告诉你，在得到赤梅的那一夜，我就知道这东西会在修复我灵脉的不久后使其寸寸爆裂…可是那又如何…那是值得的！只要能杀了陈应，能让同命会中的人过上一天平等的好日子，能让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得以短暂实现，那都是值得的…”

“师兄，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只求我活着时我们不为人利用，但也不奢求我死后同命会还能维持现状，只愿江湖上再无纷争，这些教徒们能过得稍微好些…”

“师兄…您也是一位皇子，您心中所想，同那五皇子大概并无什么区别。同命会中人人平等，无人会替你卖命，但我…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会努力替望月楼做些什么的，也会替你——这个望月楼的弟子，甘饴的师弟做事，补偿罪过…”

“江湖上的事，有利于望月楼的事…你可以尽管向我开口，但若是要我替你争夺储君之位，那么一切免谈…”

说到最后，千飞蓬已分明见得鲜血从九微口中流出，方才与鬼面与荀豖的一战无疑加速了他体内灵脉爆裂的速度。见九微摇摇晃晃将要倒下，飞蓬终是忍不住，几步上前，将他扶住，让他重新落了座。

千飞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号称能令人长生不死的神药赤梅，竟有如此刚猛霸道的药性——这样看来，所谓的服用者得长生大概也是无稽之谈了。

须臾之间，鲜血便流满了九微的整个人中与下巴，九微半仰着头合着眼睛，平复了半天气息。

飞蓬到底同九微练习过许久易容，也明白儿时挚友甘饴待他的绵绵情意，见他如今这般模样，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他踌躇良久，方才开口：“九微，若你愿意，我可以筹集银钱，向此处供应粮食。”

“不必了师兄，你若如此做，和五殿下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愿受制于人，不愿仰他人鼻息过活…同命会中的事，就由我们自己解决吧。”

见他拒绝得如此坚决，千飞蓬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又沉默了半晌，才道：“若你愿意，日后我可以将你带回望月楼，与师姐合葬…”

房中又寂静了许久，日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落在九微侧脸，照得他脸上一片明亮，鲜红的血犹如初学易容之人胡乱涂抹在他脸上的胭脂，泛着鲜艳而昳丽的色泽。

他无声地笑起来，无声地冲千飞蓬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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