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月华清

千飞蓬气喘吁吁，他满身冷汗，双臂酸痛，但在见到火焰扑在段月轮身上那一刻时，他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担忧，随即才是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看到段月轮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呆立了几秒后便猛地跌坐在地。千飞蓬到底是担心师父的，在确认那些机关兽们不会再动作后，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到段月轮身边。

“师父…”

千飞蓬跪坐在地上，见段月轮的瞳孔都扩散开来，一双皮肤枯槁的手也在不断抽搐，心知不好。他想要将段月轮扶起，但终究因畏惧他再次对自己出手，伸出的手瑟缩了几次，始终没能触上他的衣角。

段月轮微仰着头，颈上的血已然凝固成几近于黑的赤色，一张脸在逐渐沉入群山的月亮的照映下显得格外苍白，就连唇上也没了血色。他察觉到千飞蓬已跪在自己身侧，僵硬地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飞蓬，你赢了。”

“师父很感谢你。”

千飞蓬望着段月轮的面色，一颗心也愈发往下沉去，他胜了这一战，心中却并无半分喜悦可言。平心而论，千飞蓬并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好人，他为了离间千怀元和千怀真，可以唆使秋莹害死千怀元的妻儿，也可以为了得到皇帝的青眼，在姨母柳妃死后不表露出过多悲恸。

如若段月轮继续利用长生甲夺取他人的身体，千飞蓬不敢说自己就一定会阻止。可这是段月轮自己的选择，亦是他三百年来的心愿，他又有何理由不助他达成这个心愿？

三百年的风霜雨雪，三百年的生死离别，三百年间数次改换躯体容貌，三百年间的光阴流转，时移世变，在这一个寂静而多风的月夜，在这片远离尘嚣的深林之中，终于即将迎来休止。

千飞蓬听到段月轮在低声呢喃着一串串人名，他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名字对千飞蓬而言都极为陌生，他并无闲暇去辨认它们，只是无措地望着段月轮。而他说出的最后两个名字，千飞蓬认得，一个是“飞蓬”，一个是“甘饴”。

“飞蓬，你日后还要回宫，未必有空闲顾得上这处望月楼…”段月轮的口张张合合，“望月楼一众弟子之中，擒岱虽本性刚直，但其人过刚易折，不宜为楼主。锐央虽有七窍玲珑之心，但因目盲体弱，也不宜担任楼主…唯有鸲胧…鸲胧资历虽浅，却能言善辩，若细细加以培养，可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个门派之间…”

“师父，您的话，我都会记住。”千飞蓬跪在萧瑟秋风之中，在微明的天光之中，密林里的秋叶纷纷落下枝头，他的心也被这寒风吹得酸涩一片，“他日我若真的有幸登上高位，必会时时照拂望月楼。即便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招，也会全力以赴助鸲胧师弟…”

“有你这席话，师父很放心…”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阵，千飞蓬低着头，当他察觉这静默持续了太久太久，抬起头去之时，却见段月轮已然全无意识，气若游丝。

他终于卸下满心戒备，下意识地猛扑到他身前，紧紧攥住那双苍老的手，拥住那具轻得仿佛随时会崩解的躯体，用干净的衣袖努力替段月轮擦干颈上的血。

千飞蓬还听到自己呼喊着求救，直至擒岱率领一众师兄们赶来，他方才颤抖着起身。

在甘饴头七的次日巳时，望月楼楼主段月轮因祭拜之时遭遇同命会护法鬼面袭击加之悲伤过度，于昏迷之中离开了人世。其时楼中弟子无一不痛哭流涕，八翼门与混元教等门派得到消息后，即刻便派遣数名弟子前来吊唁。

段月轮离世后，楼中大小事务皆由擒岱负责。千飞蓬则自请动身前往同命会，寻找在外争夺秘宝的鸲胧与锐央。

段月轮的秘密与遗言，千飞蓬未曾向旁人吐露半个字，他在段月轮落葬后便返回了自己的卧房之中，提起佩剑后，又将秋莹所赠的那支发簪收入衣袖。除去这两样物件以及脂粉，他没有再带任何东西，也没有向任何人作别。

当陈应见到狼狈逃回极命之坛的鬼面时，他实在压抑不住心头的怒气，一掌拂下桌面上一套精致的青瓷茶盏，脸上的肌肉不住抽动。

“只不过是杀个老头！有这么难么！枉我如此信任你！我们同命会里当真是没有可用之人了不成？”

瓷片在鬼面膝下碎成一地暗白的光华，甚至有一块极细小的碎片弹起来，在鬼面的侧脸上割开一条线一般的口子。鬼面也顾不得脸上的刺痛，急急抱拳道：“主上，属下此次办事不力，还请您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属下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罢了！眼下坛中实在是缺人手…”陈应咬牙切齿，恨不能把鬼面生生看出个洞来，“你知不知道鸦胆已死？又知不知道昨夜巴图布赫发狂，带着望月楼的细作逃了出去？本座今日便要启程去祭拜亡父，这一路上不能无人陪同，便给你个机会…”

鬼面点头如捣蒜，在听到鸦胆的死讯时，他心中还生出了几分欣喜来——鸦胆的实力同自己不相上下，自己在极命之坛中时处处被他压着一头，若不是先前鸦胆进谗言，他也不会被陈应派去望月楼做细作。

至于巴图布赫，他能滚出同命会，更令鬼面高兴——那莽汉头脑简单，而且下手不知轻重，上次在望月楼一战中，巴图布赫不曾认出鬼面来，竟把他从石阶上扔下去，若非鬼面有内功护体，想必早已摔断了脖子！

“你且歇息片刻，一柱香后，在前门集合。”陈应目光依旧阴沉，但口气终归缓和了下来，“此次同去的还有荀豖，你应该不认得他，不过无妨…荀豖擅御兽，又沉稳心细，是可以信任之人，你只管同他配合，护本座周全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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