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心坚

甬道内漆黑幽深，九微起初一心朝前走，但在逐渐听不到身后之人的脚步声时，他便又折返了回去。在被铠甲上的光芒勉强照亮一小片的黑暗中，甘饴沉重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九微朝前试探着伸出手去，摸索着触到了甘饴的小臂。她似是有些意外地想要将手往回缩，毕竟二人相伴这么久以来一直恪守礼数，就连私下里称呼彼此都是规规矩矩的“师姐”“师弟”，向来没有如此越界的举动。

“师姐，太黑了，我拉着你走吧。”九微的五指轻轻搭在她臂上，却并不急着合拢，而是向她寻求一个答案，“你方才被那些暗器所伤，后面的人又不知何时会追过来…让我拉着你好不好？”

甘饴没有说话，九微却察觉到她冰凉的五指摸索着附上了自己的指节，将他的指头一个一个轻轻按下去，令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她被衣物包裹着的手臂。九微心头弥漫开来一股淡淡的喜悦，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同她如此亲昵。

黑暗的甬道内，两人呼吸的声音伴随着水滴不时落下的声音响起，在如此微弱的光线里，九微看不见甘饴脸上的表情，但心中却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师姐，我拿到了望月楼的秘宝，待我休整三日，平稳了体内涌动的灵气，即刻便回同命会去杀了陈应。”

“好。”

“我会让教众们明白他们此前一直受人蒙蔽，在我成为同命会的首领后，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弥补同命会此前做下的错事，带大家寻一个真正的公平。”

“好。”

“师姐，我记得你同我提起过，你的父母皆死于江湖门派纷争，所以你比谁都希望这天下海晏河清，再无争斗。我的能力虽有限，但我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保这江湖之上的安宁。”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九微听着甘饴的声音，眼前立刻浮现出她口角带笑，双眸生辉的模样，一时之间，他也在这片黑暗之中展露笑颜：“我同陈旗和陈应不同，我受师姐和望月楼这么久的照拂，这等大恩，百死难忘，唯有拼尽全力阻止纷争，方才对得起你们。”

“师姐，此去同命会万分凶险，我虽不愿你同我一起涉险，但我也明白师姐从来不肯退避一侧…师姐，你这次要同我一起回同命会么？你若不愿，我即刻便替你在山外寻个客栈住下，待到事情了了，我再陪你一同回望月楼向师父赔罪。”身后的甘饴一直没有说话，九微等待着她的答案，这一等便是许久许久，久到二人几乎走到了这漆黑甬道的出口附近，有细碎天光自远处闪耀。

在九微心中疑惑之时，身后却传来女子低低的叹息：“我累了…我们不要…不要再说这些了。”

九微忙道：“好，师姐，不说了，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甬道的出口处，发现这出口外正是峭壁之上凸出的一块平整山石，而在山石的不远处便是通向山下的漫长石阶。九微心中一喜，自己先踏到那块作平台之用的巨石之上，复又回身过去，扶着甘饴，将她也拉了上来。

此刻已然拂晓，山野之间晨光昏昧，三两飞鸟在低空中盘旋觅食，借着这微弱的光线，九微猛然发现甘饴的脸色苍白如纸。她自己却仿佛毫无察觉，抿着唇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方才的银针机关伤了你，是不是？”九微一时乱了方寸，他想要去抓住甘饴的肩头，却又克制地收回了手，“你快同我一起下去，我看看能不能替你逼出那些针来。”

“九微，不必费这些功夫。”甘饴神色平静，眸中似有云团舒缓翻卷，“从我下定决心帮你取得望月楼的宝物那一刻起，我便没有想过随你回同命会去。虽然你的初衷是为了平息纷争，但我…我终究是对不起望月楼，对不起师父的…”

她把“我”这个字咬得极重，毫无血色的脸映在九微愣怔的眸中：“我同你说过，我无父无母，由师父抚养长大，他喜欢不问世事，心性纯洁的孩子…可同命会搅得江湖动乱，我不想也不能坐视不管，于是便同你做下这一切来…我知道你我本没有错，可我对不起师父…我不能离开…”

她每吐出一个字来，那在经脉里的银针便向更深处刺一分，甘饴瞪大了眼睛，像是要把九微的身影久久留在眼底。二人的正下方是一片茂密的梧桐林，其中夹杂着云杉、香椿木，在枝叶交错的光影间，曾有二人并肩同行的身影。

山间萦绕着一条玉带似的河，甘饴记得段月轮曾在河中捞鱼，亲手去掉鱼腹中的内脏，将其烤给自己吃。也记得自己幼时和千飞蓬在河中嬉戏，夏日里漫山遍野地寻觅雨后冒出的蘑菇，记得鼻腔内泥土的气息，记得段月轮温柔的拂过自己头顶的手…

这座山是她长大的地方，这里有她的亲人，有她在意的一切。她想要守护天下的太平，想让这世间再无人如自己一般因江湖纷争而家破人亡，也想要久久地与九微相伴，可这一切如今都无法实现，背叛师门的痛苦于甘饴而言，比体内的银针游离的剧痛更甚。

被飞雨针所伤是她的报应，是她心中仍有杂念以至于背叛师门的报应，可是甘饴并不会后悔做出如今的选择，她本就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永远也做不到一直冷眼旁观江湖上的厮杀。她亦不后悔出手帮助九微，只是心中仍有化不开的愧疚。

于是她不再求取那样多，只愿长眠于这片熟悉的温柔的山水之间。在那片茂密的梧桐林下，在那条清澈的溪流之畔，她可以遥遥地望见望月楼，那是她终其一生的眷恋所在。

“我想留在这里…你…你且放手去做你要做的事罢…”甘饴的目光终于渐渐涣散开来，神色却依旧平静如水，苍白的唇瓣开合着吐出最后的话语，“师弟…你去…我这次不能陪你一起…”

心口剧烈的痛楚终于令铁幕一般的黑在甘饴眼前落下，她的身形晃了一晃，旋即向外倒去。九微猝不及防，一手扯住她的衣袖，却只是被带得一个趔趄，指尖一声衣衫撕裂的脆响，那自始至终与他并肩同行的女子，如一片秋叶般自空中飘落，悄无声息地坠入下方浓重的山野秋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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