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芳草间

千飞蓬坠在石阶两侧的树丛之中，只觉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错了位，泥水糊满了一身浅青长衫，原本清爽服帖的一头青丝也在淋湿后面具一般覆在他脸上肩上。飞蓬还没来得及拨开脸上的头发，耳畔便又是一声震天虎啸，也不知秋莹与鸲胧他们如何了，是否被那恶虎所伤？

他在满地泥水中挣扎了半晌方才坐起身来，脚踝处胀痛得厉害，骨头似乎有些错位，颈上也在下落过程中被四周尖锐的树枝擦出些许伤口。千飞蓬拖着腿意图往上走，然而走了不过几步，就有一双苍老而柔软的手搀扶住了他。

千飞蓬下意识回过身去，那双手便又上移，拨开在他脸颊上糊作一团的长发，替他拭去满面雨水。千飞蓬透过涔涔雨幕看到的，是师父段月轮妆容已略微模糊的脸。

他忽的忆起，自己拜入望月楼的那日，也是一个雨天。彼时段月轮还不似如今这般苍老，脚下的步伐亦算不得蹒跚。他一身五彩衣物，周身散发着脂粉的香味儿，极为温柔地俯下身去，将跪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抱起。

“孩子，随我来吧。”

他身后的弟子为段月轮撑起的伞遮蔽了霏霏细雨，蜷缩在段月轮怀中的飞蓬受宠若惊地瞪大了双眼，在这一方干燥的荫庇之下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那是他出宫后第一次感受到直抵心间的暖意，素未相识的老人将他视若珍宝地抱在怀里，身后的青年人将伞朝他倾斜，在这里，再也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血脉，也没有人会选择将他抛弃。于是他进入了世外桃源般隔绝于世的望月楼，自此以胭脂水粉为伴，乐此不疲。

千飞蓬愣怔着，许久才抱拳道：“师父…许久不见，不知师父近来可好…”

“我身体很好，昨晚还吃了两碗豆饭呢。”段月轮两眼弯弯，“飞蓬，你终于回来了，你想不想念望月楼的豆饭？今晚师父让人给你准备好不好？”

千飞蓬本就被摔得七荤八素，晕晕乎乎地点点头，突然想起山上的危急情状，忙道：“师父，不知怎么的同命会的人打上来了…锐央和几名师兄弟正在全力抵挡，还有我的两位朋友也正在被他们围杀，还请师父出手相救…”

段月轮闻言，脸上的清浅笑意登时淡了几分，他加快脚下步子，沿蜿蜒石阶一路而上。待到了高处，方才同命会的三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唯有身上挂彩的秋莹等人立在雨中喘息，而慕容安则是跌坐在地，面色痛苦。几人身侧伏着只四肢仍在不断抽动还未死透的巨虎，身下的雨水尽是鲜红。

待到夜幕降临，秋莹才终于在弟子房内见到了处理好伤口，卧床歇息的千飞蓬。

弟子房内陈设简单，床铺旁立着一张低矮的乌木小桌，桌上一碗花花绿绿的豆饭，每一粒米，每一颗豆都泛着油亮的光泽。秋莹将房间角落里的板凳扯过来坐下，望着床上的人。

他应该已沐浴过了，白日里高束着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脑后，发丝之间隐隐有草木香气丝丝沁出。浅青长衫也被换下，仅着了件月白色的里衣，像是棵春日里的笋子，被剥下了层层淡绿外壳，露出雪白的内里。

千飞蓬垂下眼睫，避开秋莹看向他的目光，二人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你一定想问我是如何找到望月楼来的，”秋莹率先打破了沉默，“但我却要先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你不应该正在宫中么？先前宫外流言四起都未能让你出宫，你眼下又是为何…”

“我一时不察遭千怀麟算计了，他向父皇鼓吹宫外有能使人长生不死的灵药，于是父皇便派我出宫寻找。我想着师父最是了解江湖上的事，便特地来问。”千飞蓬似是有些难为情，说话时一直不肯看她，“你为何在此我清楚…大概是那次我委托汪齐送信，不慎泄露了望月楼所在之地吧？”

秋莹笑了笑，并未回答千飞蓬的话。她一手捧起那碗豆饭，一手拿起筷子，夹起碗中一颗个头较大的蚕豆，递到飞蓬唇边：“你我二人先前在宫中时，彼此有颇多猜忌怀疑，但经了今日这一劫，相信你也能看清我真正的心意。”

千飞蓬眼中一动，他忆起白日里秋莹持枪捅刺虎头的那一幕来，不禁苦笑道：“我是看清了你的真心，可我至今仍不知你心中究竟还埋藏了多少假意。师弟为我送饭时提到了你寻来望月楼已有一段时日，想必你是想同他们搞好关系，好再为自己积攒势力。”

“这自然，他们既然是你的同门，就理应知晓我的存在。”秋莹又将那颗蚕豆向飞蓬唇边送一送，看着他张口吃了，继续道，“我那夜同你说过，我会为自己谋划后路，若你不愿，那夜杀了我就是。”

“别整日喊打喊杀的…你明知我不会如此。”

千飞蓬看着面前的秋莹，她头上已经没了华丽的头饰，只有几枚光芒黯淡的柳叶形珠花零星散着，似茵茵草地中盛开的野花。容颜再无伪装丽妃时的妖艳昳丽，清丽得就像是枝上迎着白雪新绽的垂枝梅。只此一眼，他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秋莹还欲再喂他，千飞蓬却别扭地伸手将她手中的食碗夺了过来，说了声我自己吃。

于是房中又一次寂静下来，只能听到细微的咀嚼吞咽声。

待到一整碗豆饭都见了底，千飞蓬才缓缓开口，问出的话却不再与秋莹有关：“慕容兄弟如何了？”

“他伤在腰上，段楼主请的郎中来看过了，说是实在不宜走动，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日子。那孩子倒真是可怜，痛得满头是汗也不肯叫出声来，段楼主很喜欢他，嘱咐后厨做些孩子爱吃的东西给他送去。”秋莹说到此处，话锋一转，“慕容安现在在名头上是我的弟弟，他既然被伤成这个样子，我们就不得不留在楼中。你倒不如同我说说你要寻什么灵药，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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