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鱼龙舞

千怀元接到消息赶到皇宫宫中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皇后主位之下右侧的千怀麟与千怀生。

千怀生一袭月白暗花纹底锦服，枝蔓花叶纹在雪白的衣料之上若隐若现，腰间一条深黑的双绕皮革束腰带，脑顶一枚镂花银冠束起如瀑黑发，一柄通体修长的剑靠在肩头。他衣袍间散发着淡淡的脂粉味儿，服饰唯有黑白二色，犹如一幅意蕴深沉，笔锋流利的泼墨山水画。

坐在他身侧的千怀麟一身烟蓝色滚银丝边的宽袖长袍，一双手笼在其中，腰间月白腰带上垂下一块羊脂白玉，半张脸有如玉刻，精致得不可方物，另一半脸上却覆着半张青面夜叉面具，血红的玉石被打磨成了深邃眼眶中的眼珠。

而坐在主位左下的则是千怀元许久未见的祈安公主，她着砖红色圆领袍子，眼角已有了几条细不可察的纹路，但脸颊依旧光滑白皙，饱满的唇上涂着深红口脂。她明明未佩戴任何华丽张扬的首饰，却依旧给人一种贵气之感。

佩戴着凤冠护甲，一身金红绸缎的皇后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后金莺喜鹊一左一右侍立，二人俱是面无表情。

“母后，”千怀元跪倒在地，“方才国丈派去传话的人已把事情尽数告知儿臣了，儿臣未料想到母妃竟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实在是震惊，所幸父皇无事，否则儿臣当真不知该如何在父皇醒来之后面对他。”

见他上来便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倒是有些出乎几人的预料。

皇后不动声色地转动着手中念珠，朝着千怀生微微抬眼。千怀生即刻会意，起身带着调笑的口吻道：“大哥，我听闻这些天来一直是你和德妃娘娘照顾父皇，你每日散朝之后还要去寝宫内待上好几个时辰，怎么这么久的相处都未令你察觉父皇被下了药？”

“四哥，可不能如此讲话啊。”千怀麟道，“大哥的孝心是人尽皆知的，城中人人都在歌颂呢！他怎么会察觉不到父皇的不对劲儿？唔…依弟弟看，是大哥的孝心不止给了父皇，还给了德妃娘娘吧？”

二人一唱一和，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要么是千怀元并不像展现给众人的那般孝顺贤德，连皇帝被下了毒都未察觉；要么就是千怀元确实是孝子，也的确察觉了皇帝被下药，只是他对于德妃的孝情更深，深到替她隐瞒了意图弑君这一罪名。

千怀元并未想到素日里不声不响的千怀生讲出的话竟会如此犀利，也未想到整日满面春风的千怀麟刻薄起来说出的话会这么刺耳，一时呆呆跪在原地，脑中搜寻着驳斥的话。

宫室之中寂静无声，唯有皇后拨动念珠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这细微的声响击在千怀元心里就宛如一记记势大力沉的丧钟，令他额间冷汗涔涔。

千怀元膝行几步靠近皇后：“母后，儿臣当真不知母妃作下了这等事！儿臣知晓母妃同父皇感情甚笃，这些天来她在殿中照顾您也是允许的，所以儿臣便并未多想…未能及时察觉父皇的异状是儿臣的错，但儿臣当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并未多想。”

皇后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将念珠交到右手里，悠悠道：“怀元，你可知道前几日傍晚，后宫的两位常在想要进宫探望皇帝，被德妃掌嘴惩罚，在廊下待了一夜。全权负责后宫事务的丽妃想要探望，亦不被允许，本宫那时已觉得有些奇怪，但不便说什么，可你日日出入寝宫，又十分了解你母妃的性子，你竟是一点异常都未察觉？”

“儿臣忙于政事，只把那些事当成是母妃正常训诫后妃，没有多加过问。”千怀元仰起头，一双眸子中尽是恳切之色，“母后，儿臣是您看着长大的，自小也受您教导庇护，儿臣不是那般藐视君上的人，但求母后明察！”

皇后不语，只默默移开了目光。

千怀生冷哼一声：“大哥，前段日子千怀真谋反，带人杀入内廷，你此前还查出他联合端和侯，谋害明淑长公主全家。千怀真也是宫中长大的孩子，日日听着孔孟之道，学着圣贤之书，到头来却是个这般模样的人，可见人即便是受过悉心教导，也有可能走上邪路。”

千怀元不去看千怀生，只直勾勾盯着皇后，随即一咬牙便将头狠狠叩了下去：“求母后相信儿臣！”

皇后垂着头不加言语，一直冷眼旁观的祈安公主反倒是向后一靠，语气慵懒：“母后，儿臣相信怀元绝无谋害父皇的心思，怀元，你倒也不必如此惊慌失措，现下母后无心后宫事务，父皇又在病中，宫中大小事务还须你打理呢。”

她腕上一对金镯轻轻碰撞在一处，犹如清澈的水滴自瀑布顶部坠入其下深潭的脆响：“只是身为长姐，我还须提醒你一句——这等事情，万万不可再发生了。”

千怀元哪里不知几人不过是一方唱红脸，一方唱白脸罢了，但眼下唯有祈安公主肯给他台阶下，他也只能咬着牙露出一个笑容来：“怀元明白，谨遵您的教诲。”

在退出宫殿之时，千怀元的面色依旧是镇定自若的，从殿外吹进来的风灌满了他宽大的衣袖，扬起他腰间垂下的丝绦，卷起一阵阵花草的芳香。室中的几人俱是静静地目视着他离去，无一人起身相送。

祈安公主起身执起桌上茶盏，奉到皇后眼前：“母后，眼下我们该如何做？”

皇后抬手接过茶盏，吹开水面之上飘摇的浮沫，眼底晦暗不明：“现下国丈留在宫中，禁军统领岑玄大人也是我们的人，倒不必担心千怀元如怀真一般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病得久了，难免就会有人动不该动的心思。”

祈安公主立在皇后身前，遮蔽了千怀生和千怀麟向二人射来的目光，皇后眼珠微转，透过公主身上深色的衣料，投向椅上的二人。

他二人皆是神色温驯轻松，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皇后清楚，人的皮囊无论丑陋还是美丽，都不过是包裹一颗心的工具。

她自认没有一双慧眼，看不穿他人的皮囊，所以她未曾料想过德妃母子竟敢谋害皇帝，至于怀生与怀麟，她一样无法看透，无法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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