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今日生

秋莹最初被丽妃赐予的名字，本不是秋莹，而是秋萤。

丽妃极为受宠，皇帝对她可谓是有求必应，即便她戕害柳贤妃，屡次冲撞皇后，被禁足多次，依旧稳居妃位，依旧能够每月都乘着凤鸾春恩车去侍寝。

一年前，丽妃身边跟随的几名心腹侍女都到了婚嫁的年龄，陆陆续续出了宫。于是，便有四位新人被送进宫里，顶替这几人的位置，这四名女子分别被她赐名春霜，夏菊，秋萤，冬禾。

春日无霜，夏日无菊，秋日无萤火，冬日无禾苗，丽妃以这四人的名讳彰显自己的无上恩宠——皇帝可以让她在春日看到霜雪连天，在夏日欣赏盛放的菊花，在秋日追逐漫天流萤，在冬日观察到破土而出的禾苗。

奴婢的名字，本就由主子决定，在进宫之前，秋莹也不叫这个名字。

在进宫之前，她只是都城内一位富人家里的侍女，她自幼被穷苦无依的父母卖到这个家里，在管教嬷嬷的责打咒骂中长大，所幸家中少爷怜惜她，不仅在她挨打时帮忙说情，还暗地里教她识字吟诗。

只是奴婢到底是奴婢，不论主子有多么怜惜疼爱，她在多数人眼中与拉车的骏马，犁地的耕牛并没有区别。

精巧的首饰，用羊皮制成的灯笼，浸满了蜜糖的红果，有着长长尾巴的纸鸢，会迎着风转动的纸风车，这一切都和她无关。在她前半生的十五年里，她迎接的是主子的欺凌压榨，以及偶尔上门的客人的调笑轻薄。

她有时也会求助少爷，但当少爷鼓起勇气同身为家主的父亲请示可否善待她之时，得到的却是家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一句责怪——“咱们给她吃给她穿，哪里不善待她了？”

少爷不敢多言，讪讪地退了下去，她眼中的期盼一次一次亮起又熄灭，在一日午夜，她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下人的睡房之中。房中挤满了如她一般大的姑娘，她们所有人身上都没有几两肉，所有人都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为主子劳作，直至死去也没有出头之日。

她默默地爬上了自己的床，从枕下抽出先前少爷赠予自己的那本有些破旧的诗集，少爷曾同她说过，当今天子圣明，即便是商贾乞丐也可参加科举，通过读书应试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那时只知连连附和，却忘记了问，身为奴仆的男子或许可以通过参加科举考试改变命运，那身为奴仆的女子们呢？她们要如何改变自己的命呢？

她借着昏暗的月光翻开那本诗集，急迫地想要从这书中寻求到一个答案——一个她因什么而活，日后又将如何活的答案。

时至今日，她早已厌倦了吟咏“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痴情，厌倦了诵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怅然，厌倦了咀嚼“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爱情破灭。

月光映亮书上的两行蝇头小字，那行字似乎也在发光，微弱的光点，亦照亮了少女暗淡的双眼。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三月后，家主过寿。几名民间的艺人被请入府中舞剑助兴，她在席间伺候，为那几名结束表演的艺人奉上凉茶，待宴席散去，她便在后院之中被其中一名青年男子拦下。

那男子情绪有些激动，他急急朝着她抱拳行礼，自称名叫飞蓬。他说她的身形声音极像一人，询问她是否愿帮自己做一件事，她问这事是好事坏事，若她去做了，他又能许给她何物。

“荣华富贵，凤冠霞帔，世间任何东西，只要你助我事成，我都可以双手奉上。只是此事极为凶险，若要入局，不成功便成仁，你可愿意？”

他本以为，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会迟疑，不料她斩钉截铁道：“愿意。”

之后的事情，倒是变得简单了起来。

她被飞蓬送去了宫，成为了秋莹，在那丽妃身边伺候了一年，将丽妃的语气神态学了个十足十。每每夜幕降临，与她一同进宫的三名侍女早早安歇，而她却需侧卧在床铺之上，暗自模仿着丽妃白日里的语气神态。

那一日，入宫的飞蓬在午时潜入了丽妃的宫苑。秋莹按照他的吩咐，事先支走了其余伺候的人，自己则守在丽妃床前等候。

丽妃仅着了一件寝衣，在她安睡之时，飞蓬悄无声息地执着一条麻绳来到了她的床前。在她帮他按住丽妃的嘴巴，制住她的挣扎时，秋莹察觉到有滚烫的泪滴落在自己的手上，她抬头一看，却是眼前的男子在落泪。

飞蓬一双手用着力，秋莹几乎听到了女子颈骨寸寸断裂的声音，可他脸上却是一副释然之色，口里喃喃着道：“母妃…儿子终于为你报了仇…”

直到那美艳的女子气绝而死，飞蓬才松开了手中的绳子，擦了擦眼泪，从怀中掏出一张事先做好的人皮面具递给她。她将它接过覆在脸上，又毫不迟疑地自衣架之上取下丽妃素日里最喜欢穿的那身桃粉色绣花鸟纹的宫装披在自己身上——她和丽妃的身形真像啊，这身衣服穿上去竟是分外合身。

她望着飞蓬将床上的女子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又将她吊在梁上，伪造成自戕的模样。她望着被吊起的“自己”，心头微微泛起一股酸楚——从今往后，她在世人眼中只能是个死人了。

为防被查出端倪，她当天就命人将“秋莹”的尸首送去焚化，见平日里和自己交好的冬禾哭泣连连，她又将她叫入内殿，软声细语地安慰了许久，冬禾这才止住了哭，只红着一双眼睛望着她。

“娘娘…秋萤那么年轻，便这样没了…倒真是合了她的名字，秋日的萤火，本就是短命之象征…”

冬禾悲痛太过，一时口不择言。她意识到秋萤之名本就是丽妃取的，慌忙跪了下去，想要自己掌嘴认罪。

她连忙制止了满脸惶恐的冬禾：“冬禾，你记错了。本宫为她取的名字是秋莹啊，莹石的莹，不过你倒说得也对，这名讳不吉利总是不好的。你这名字听来也不大好，本宫记得你本名叫苏悠悠？那日后本宫就叫你悠儿吧。”

在冬禾震惊的目光中，她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是曾经的丽妃不会对下人展露出的神态——秋日确实没有萤火，但坚硬的莹石却不惧烈日照耀，不惧冬日霜雪，一年四季都会存在。

秋莹，这是她给自己的名字——也是她选择成为“丽妃”之后给自己的名字，唯有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她才不会在长久的伪装之中迷失自己，在镜中望见丽妃那张脸时，她才会一直保有最初的清醒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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