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钢铁侠！”

张浩没想到，来到开林法院当院长半年的时间，就有人给自己起了这个绰号。

今天中午要不是与开林市领导们一块吃饭，一位副市长给他玩笑，叫自己“钢铁侠”，而且这绰号在外面叫了两个多月了，自己竟然蒙在鼓里听打雷，弄不清东西南北。

张浩没到开林法院之前，在高房中院就知道，基层法院一些法官有绰号，感觉很搞笑，不讲情的法官有人叫他“包老黑”，人犟的叫“驴”，什么“小旋风”、“大喇叭”、“任侠”、“铁公鸡”、“老油条”等等，简直就是孙悟空七十二变，五花八门。

到开林法院后，张浩感觉这些绰号并非空穴来风，胡说八道，给法官起绰号的人有当事人、有同事、有律师，甚至还有亲朋好友，要么符合性格特点，要么符合工作特点，非常符合法官身上某一方面的特点，反正，让人觉得这个绰号比他名字叫起来还顺口，而且与这个人还很像，大家乐意叫其绰号。

其实，这些绰号对法官如同狗咬屁股，肯定。

张浩知道自己的绰号后，猛地一惊，但仔细一想，可能自己工作不讲情面，整天像拧紧了发条，铆足劲抓工作，让很多干警都跟不上节奏，这绰号应该是干警给起的。

开林法院常务副院长高尚绰号“插翅虎”，执行局局长赵明启绰号“老猫”，等等。张浩突然觉得有了绰号，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张浩站在办公室窗前，斜月帘栊，看了看表，已晚上7点３０分。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车灯犹如萤火虫一路闪烁着。张浩看着窗外，额头的皱纹随着车流聚了又散，嘴好像很用劲似的紧绷着。

张浩今天计划回家的，上午提前给妻子吴敏打了个电话，回家与儿子一起过周末，带儿子去哪儿玩都与妻子计划好了。

吴敏是省会一家医院的医生，为便于妻子上班，他把家安在妻子单位附近阳光小区，也毗邻小学，儿子上学方便。儿子上小

平时夫妻比较忙，儿子由已退休的岳父母代管，平时儿子放学，岳母就把儿子接他的家里，妻子调休时，岳母把儿子送回来。

这周吴敏正好调休，吴敏母亲打过电话，把儿子提前送回来，张浩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儿子了，也十分想念儿子，没想到计划撵不变化，突然有急事回不去了。

让张浩回家的事又泡汤了，这个月有三次准备回家，都因为突然性工作没有回去。这次，他又创造纪录了，已经有十二天没有回家。

其实，张浩的家在省会高房市，距离开林市只有六十多公里，开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回去，但工作真的把回家的路程心里当中被越拉越长。

张浩从省会高房市中级人民法院研究室主任调任开林市人民法院党组书记、院长，今天才36岁，是高房市法院系统最年轻的基层法院院长，扛起了开林法院的大梁，后生可畏。

上任头两个月，张浩一直忙着熟悉开林市情，到法院各部门调研，如同扳倒大瓮抓小米，对涉及法院的各项工作进行了摸底，了解实情。

让张浩苦恼的是，每天早上办公室，有案件当事人、当地政府部门负责人、企业老板，信访老户、法院部门负责人，早已在办公室对面小客厅排着队见面，把他的调研工作计划全打乱了，到现在，自己的调研计划还没有完成。

这些人是无事不登门，如同两手托刺猬，碰到棘手的事了，找到张浩，说情的，解决问题的，听意见的，让拿主意的，发牢骚的、让拍板的等等，接待十人基本上九个人都是这些问题，让你帮门，听你的意见，让你拿主意，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经常发生，有些都遗留问题，如同俩螃蟹打架，纠缠不清，神仙来了也解决不了，让张浩应接不暇。

有问题明明到其他院领导就能解决，但现在的人就是相信院长权力，不愿意到“二把手”、“三把手”办公室解决的问题，认为“二把手”当不了二分之一的家，都想解决问题一步到位，造成张浩的办公室挤破头，自己整天好像被人五花大绑住一样，挣扎着，煎熬着，动弹不得，苦不堪言。

这个突发性工作，是开林市下午临时召开紧急信访会议，会议主要是信访稳控工作。

法院是开林市信访大户，其中有四分之一的信访案件都涉及到法院。

开林市信访局刚得到可靠消息，法院一起执行案件申请人王付声今天凌晨三点要坐车到北京，要求法院尽快找到王付声，给他做思想工作，对能解决的问题，要抓紧解决，对不能解决的，对给对方一个答复。市领导意思很明确，不管用什么方法，法院一定要做好王付声的稳控工作，绝不能让王付声离开当地。

今天晚上8点，要连夜召开党组，研究王付声信访案件，办公室主任刘侗已打电话通知所有党组成员。

提起王付声，张浩记得他。

张浩到开林法院上班第二天，接待一个信访四十多岁的当事人，他是王付声案件的申请人执行人，见面朝着张浩一把鼻子一把泪痛哭地说：“张浩，你不给我解决问题，我今天就死你的办公室，”说着就拉开窗户，把一半身子伸出窗外，手抓着窗户，做出跳楼的举动。张浩当代院长上班不到一个小时，事发突然，犹如才学理发就碰上个大胡子，一下就蒙圈了，内心的慌乱立刻提到嗓子眼上，脸色就如同七八样颜色染了一样，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但职业的特性又很快让自己镇静了下来，上前及时把这个当事人拉了下来。

事后，张浩开始关注王付声的案件。

王付声是开林市瑞金房地产公司总经理。2018年，在房地产市生意红火时候，王付声抓住了机遇，赚得盆满钵满，走起路来都带风。

王付声又出资1个亿竞拍开林市中心王庄一块地皮，作为房地产开发土地储备。

但好景不长，两年后房地产急转直下，如同乌龟爬在门坎上，进退都跌一脚，但王付声是个到了山顶还想上天，继续买地建楼，还没意识到房产潜伏的危机。

又过半年，王付声发现银行的贷款也贷不出来了，自己守着房子，却卖掉，如同挂着腊肉吃斋，难熬。

银行贷款、借私人高利贷、基建材料贷款到期，一下子让王付声如同白娘子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形。

银行，个人纷纷把王付声起诉到法院，王付声没办法一边降房价卖房，一边向欠款的公司要帐，但还是失望至极，一个月卖不两套房，欠款也没回来来，王付声公司的经营状况好像下雨天担稻草，越担越重。

眼下，王付声是借债买藕吃，窟窿套窟窿。

实在没办法，王付声停工停产，让公司员工除留下三个售楼小姐守门外，其他员工全部放假回家。

这几年，王付声这几年房地产生意是既是债务人，也是债权人，形成了三角债。

楼卖不动，王付声开始磨账化债。

高房市恒通房地产公司，是王付声最头疼最恶心的一个债务人，让自己磨账化债成了狗吃猪肠，撒扯不清。

四年前，在房地产市场最繁荣的时候，恒通房地产公司四处托人购买王付声位于市区赵庄一块地王的地皮，王付声不愿意卖，但恒通公司的总经理张磊神通广大，王付声才不情愿将这块地皮比原价八千万高出百分之二十转让给了恒通房地产公司。

双方签订协议后，张磊开始一边建房，一边以流动资金周转难为由推迟支付购地款，王付声看在其哥的面子上，楼卖了再给也行，好像蛤蟆跌倒在醋缸里，忍气吞酸。

张磊把楼房建成后，房价从山顶一下子跌到了半山腰，出现了越跌越没人买，现在如同在板凳上睡觉，翻不了身。

王付声找到张磊，张磊按照协议约定，赶紧还地款，张磊指了指房，生气地说：“要钱没有，要房可以，我现在还到处向银行贷款，哪有钱还你的帐。”

有时王付声逼急了，张磊眼睛一瞪，死皮赖脸地说：“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你，你等我把房子卖了再说。”

王付声气得把牙咬得“格格”地作响，自己本就不善良，没想到遇到比自己还要狠的人，把自己当猴调戏了。

让王付声既羡慕又讨厌就是张磊的那张脸，表面上看着很斯文，戴着个眼镜，圆圆的脸上有一对小酒窝，见人就笑，看着是个讲道理懂礼的人，但恼怒的时候，眼睛立刻闪射着凶光，脸上的小酒窝荡漾着奸诈涟漪，额头上的那一绺黑黑的头发，你毒蛇的长舌，嘴里喷出精俗不堪的脏话，让自己想到笑里藏刀的惊爆，这相有由心生有些也会骗人。

另一件事，更让王付声生气，他竞拍王庄那块地，张磊非要高价买，王付声又以1亿两千万的价格转让给恒通房地产公司，恒通房地产公司向王付声的瑞金房地产公司支付一千万元的保证金，副总经理王东林代表恒通房地产公司签字，当时王东林没有带公司的公章，协议书边个公章都没有。

让王付声想不到是，几个月后，张磊嗅觉到房地产市场潜在的危机，以王东林不是法人和没有加盖公章为单方撕毁协议，并要求王付声退还一千万元保证金。

王付声被张磊三番五次地戏弄，肺都气炸了，聘请北京的律师以合同欺诈为由将恒通房地产公司起诉到开林法院，要求恒通房地公司履行王庄土地买卖合同，并按照合同的约定支付地款及利息。

开林法院经过三个月的审理，法院以王东林不法院为由驳回的王付声的诉讼请求。

王付声是砸蒜罐子里长豆芽，窝囊坏了，感觉是张磊的哥哥张超的在在官司中吃暗劲，又向高房中院上诉，又被高房中院维持原审判决。

接连的败诉，王付声终于明白，张磊作为法人委托王东林签订合同，但没有证据证明张磊委托王东林签订合同，王东林签订的合同不具备法律效力，让王付声如同乌龟爬在门坎上，进退都跌一脚。

更让王付声恼火的是，张磊还申请法院执行，要求王付退还一千万的押金。

王付声气急败坏，感觉自己的脑袋有水桶那么大，舌头根子干得发挺，胸中的怒火不断地翻腾，如同压力过大，如果不发泄出来，就要爆炸的锅炉一样。王付声决定把这一股发出来，又把恒通房地公司起诉到开林法院，要求恒通房地公司支付赵庄地皮款。

官司胜诉后,王付声心里清楚，张磊支付地款如同等公鸡下蛋，没指望。

王付声赢了官司，等公鸡下蛋不成，要抱住公鸡，便向法院立案申请执行，自己盘算着的如何要帐，张磊帐没钱，他还的办公楼和几幢楼盘等资产，让把这皮球踢给法院，如果法院把张磊的恒通的财产拍卖掉，自己可以如愿以偿，如果法院没有执行回来，自己可以乘机向法院耍赖，自己也是被执行人，法院无法查封自己的财产，自己也抵赖，让法院吃了芋头不下肚，顶心顶肺。

王付声到法院申请执行恒通房地产公司后，案件一直没进展，便觉得有闷心人做事，使暗劲，开始四处上访，向法院施加压力。

为筹备去北京信访的消息开始传播。

这时，办公室有人敲门，张浩一下子回过神来，说，请进！

刘侗推门进来，说：“张院长，人已齐了。

“好！”张浩缓过神来，紧绷的脸一下松驰下来，脸一下子从红白色变得红润起来。

刘侗来到张浩的办公桌旁，端起水杯，拿起笔记本，走在了张浩的前边。

五楼会议，６名院党组成员和３名审委会专委在会议室里左顾右盼地闲聊着，看见刘侗端着水杯进来，大家像京剧脸谱一样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开林院党组会议室有10０平方左右，在会议室正中间，有一张相于两个乒乓案子一样大小长方形会议桌，在桌子四周摆放了１４把椅子，其中有４把椅子作为列席会议人员的座位。在会议桌上依次摆放１０台电脑。

在召开党组会之前，刘侗把党组会议议题提前通过后台输送到电脑里，届时院领导只要打眼前的电脑，就可以查看会议内容，按照顺序开始讨论会议内容了。

今天临时加的党组会，直接进行讨论。

张浩坐下来，一双大眼睛和凝聚在眼角多条细细浅浅的鱼尾纹被一副近视眼镜遮拦了，表情十分严肃，简直像生铁一样僵硬，习惯性的环视了一圈，说：“今天，我们临时加开一个党组，研究王付声去北京信访案件。”张浩喝了一口水，接着说：“王付声既是申请执行人，又是被执行人，目前申请执行恒通房地产公司1件，被执行案件24件，还有1件与恒通房地产公司合同纠纷，不服判决，大家讨论一下，王付声的信访案件怎么化解？”

张浩说着，所有的院领导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整个会议室只有张浩的说话声音，会议的空气好像凝固了起来，让人呼吸感觉有点急促。

张浩转了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高尚，说：“高院长，你说一下吧。”

“目前，王付声欠24个申请执行标的额1个亿左右。恒通房地产公司欠王付声案件9600万元，正在执行。另一起王付声不服判决的案件，是恒通房地产公司王东林与王付声签订的买地合同，没盖恒通房地产公司的章，几个月后，房地产市场不景气，恒通房地公司以王东林签订合同无效为由，拒不履行合同，王付声起诉后，我院以合同无效判决王付声败诉，王付声又上诉，高房中院维持原判，又到高房中院申请再审。目前，再审还没结果。可以肯定说，王付声现在借钱做衣服，浑身是债，公司已濒临倒闭。”高尚回头看了一眼张浩， 接着说：“王付声现在信访主要问题是，我院没有执行恒通房地公司的财产，与恒通房地公司王庄那块土地合同有效，法官不作为，贪赃枉法，要求我院立即执行恒通房地公司，要求判决恒通房地产公司买地合同有效，暂停24名执行申请人申请执行其公司。”

高尚说完，一脸严厉沧桑，在法院工作二十余的他，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如初霜落地，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额头的三条深深地皱纹，好像在诉说这一波三折的案件。

高尚心里清楚，每次会议表态，张浩基本上都会采纳自己的意见。他习惯地用手向上推了推一下眼镜框，接着说：“我的意见是，执行恒通房地公司的案件，我们要采取措施，排除干扰，尽执行到位，至于王付声说的王庄村买地合同有效的案件，正在高房中院审理，等中院的判决。”

高尚说完，张浩看了一眼：说“明启，你是执行局局长，你谈谈。”

“张院长 ，这个案件大概情况，高院长都说过了，我也不再说了，下一步，我们加大执行力度，采取得力措施，尽快对把王付声的案件执行下去。”赵明启一边说，一边手摸了摸鬓角微秃了的头发，他的浮肿的眼皮下，有明显的黑眼圈，眼中透出一种疲惫和无奈。

张浩听了高尚和王明启的发言，有点生气，现在是让他介绍案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案件情况，都知道在加大执行力度，自己想知道的是眼前，怎样控制住王付声不去信访，这是当务之急。

不能像山羊拉屎，稀稀拉拉，要有果断地措施。

大家都知道，王付声已经是天不怕地不怕，真是兔子成精，比老虎都厉害，这是个越来越难对付的主儿。

“王院长，你说是抓信访的，你说说。”张浩说。

“现在是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王付声的案件已火火烧眉毛了，一方面我们要做好稳控，就是的稳定的控制他，24小时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抽不时间去北京上访；另一方面，我们要厘清思路，把涉及王付声的执行案件，每个阶段，要向当事人通报，让王付声看到我们执行工作的努力和希望，这样，王付声的信访案件会自然化解掉。”王院长说话如同额头上放块冰，头脑十分冷静。

王院长的话，如同檀木雕的菩萨，灵是不灵，但是很稳。

张浩又逐个征求其他院领导的意见，从信访稳定的角度，大家都认可王院长信访稳定的意见。

最后，张浩作了总结发言，也是院党组的决定，成立以院党组书记、院长张浩为信访工作领导小组组长、高尚任副组长，其他院领导成员，小组下设办公室，高尚任办公室主任。

晚上10点，党组会结束，法院内，月明如霜，清风如水，轩榭廊舫，花草芳菲，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纵使有千种风情，大家没有顾及这些美景，开着车鸟兽散般地往家赶，一下子消失在火树银花城市的夜幕当中。

张浩回到办公室，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心里想，烧香的赶起和尚来了，主要原因不是烧香的香客无理取闹，确实有和尚不对地方。

现在，不能死抱葫芦不开瓢，一定把这个瓢打开，案件已经判决，当事人还要信访，这不是天平上乱加砝码，不公平吗？张浩心里清楚，当家的就是戴枷，眼里放不过，肚里忍不过，自己一晚上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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