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回忆之四 戴国之案 续（2）

“你是从京师调来的？”寒暄罢了，按察使问着庾定初。

庾定初见他不知自己的来历，放心答道：“虽在天子脚下，属下也只是区区小官，不足挂齿。”

按察笑道：“司里的佥事被朝廷派走好几个，正愁缺人手，你就来了。真是雪中送炭啊！”

“得按察使这般器重，属下感激不尽。不过会议马上开始了，属下不便多言，先行告退。”庾定初深躬辞别，转身欲走。

“别啊，”按察使又拽着他，“你留在这儿，帮着我们端茶送水，不好吗？”

庾定初怒瞪起眼睛，可立刻又压住火气：“臬台，属下好歹是入品之官，不宜行胥吏之事。”

按察白了他一眼：“我有意让你在众大人面前露个脸，怎么不识抬举？”

庾定初虑有重任在身，不可争执，无奈答应了下来。

过了半晌，众官员皆已到齐，厅内人声嘈杂，都焦急地等待着布政使的到来。庾定初依次为他们沏好茶，到了东头第一个座前，却见座上那人根本不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一个单子。

庾定初暗自瞅了几眼，见单子上明目张胆地写道‘某差事若干两、某官职若干两……’等不下十几行。

他深吸了一口气，耳边又听人议论着：

“这次治理涡河河道的差事，需费甚多人力、财力，其中能刮不少油水，可是个肥差啊。你们都给藩台送了多少两银子？”

“我昨日给了八千两。”

“那你是捞不得喽！本官为此可是咬紧牙关，忍痛扔出去了两万！”

……

庾定初摇了摇头，从一边走过去了。

“布政使大人到！”

门口的书吏话音刚落，一个年老须长的长官就走进来，与众人行过了礼，坐于主位。

“诸位，如今这件差事责任重大，本官不敢独断，因此集思广益、大开言路，这也是圣人治国之道嘛。大家保举的人选，我已经悉数过目了，该得任命的是——”

众人扬起脑袋，攥起拳头，期待地盼望着。

“刘仲显！”

这个名字一出现，所有人像是泄了气般靠在椅背上，庾定初不明所以，小声问了按察一句。按察铁青着脸，徐徐答道：“此人是布政使的侄儿。”

“藩台！”突然有人打破了沉静，大声嚷道，“您不能这样袒护自己人啊！我为了这个差事，可是送了您二万两啊！”

此话一出，引得群情激愤，纷纷离开座位，争相上前理论，用手指比划着：

“大人，我是三万两！”

“我出了五万哪！”

他们一遍遍地报着数字，将官署闹得如同竞价的拍卖行，在这里已不存在什么朋黨之分，全然混杂一处了。布政使也不料有此阵仗，连忙退入后堂，再不见人。

一场会议就在狼藉中结束了。可那个画面依旧在庾定初眼前挥之不去，心中一团乱麻。他当时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在若干年后的书信中略有提及：‘我那时恐怕才有察觉，我们这一派和所谓的奸党，是可以站在同列的。而我做了半辈子好官、清官，又有何用？不过成了座师收揽声名的工具。有了我，他们才能肆无忌惮地操控权力……’

定初随按察回了臬司，正式在司办事。然而数日已过，还有许多官员来向按察使抱怨，后者待将他们打发走了，就将身后的庾定初叫过来，问道：“你可是都听到了？”

庾定初也不知如何应答，只说出一个字：“是。”

按察使叹道：“布政使那个老头子，马上要致仕了，大家都等着他逐步放权呢，谁知竟牢牢地抓着不松手，想让自己的家人接着掌权。世间岂有如此道理！”

庾定初沉吟半晌，作了个深揖：“大人若用得上小人，尽管吩咐。”

按察使笑道：“庾佥事勇不畏事，当真是英雄豪杰！我其实已在盘算着告到巡抚衙门，一举扳倒他，但怕他早就和巡抚沟通好了，所以尚存疑虑。现在不一样了，有了你的帮助，我何愁此事不成！”

说罢，他把一张书信交到定初的手中，殷切嘱咐道：“这里面写的都是藩台徇私枉法、包庇家人的罪证，你替我跑一趟腿，上呈巡抚大人。事成之后，你就是全省的救星，前途不可限量啊！快去吧！”

庾定初低头一看，信上虽盖了臬司的印，笔迹却不是他的亲笔，顿时明白：‘这是拿不稳巡抚的心意，让我投石问路去了。若能成功，自然最好；不能成，就要让我背这口黑锅了。’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是来查办杭靖的，或可借之将计就计，便欣然地点了点头，将公文折入了袖筒。

庾定初并不着急去抚署送信，而是先仔细调查了杭靖，得知他与众文官不常往来，又性子粗忽，心中大喜，连忙到他府上求见。

杭靖看他一脸郑重，口口声声说是得了臬台的命令，要来讨论大事，立刻被唬住了，以上宾之礼待他。

庾定初旋即将书信拿出，小声说道：“布政使此举犯了天怒人怨，臬司已准备上告巡抚，特来令我与将军相商，希望您转告都指挥使司，也发书一封，壮大声势。我二司若就此合力，不容巡抚不从。”

杭靖尚且犹豫，可看到定初的手指向那个印章，一时豁然开朗，打消了种种狐疑。当天，他就带着这封文书去找了都指挥使，后者本也看不惯布政使的作为，被这么一激，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下来，另写了一篇附和的文章，盖上都司的大印。

杭靖将庾定初的文书还了回去，自己揣着都司的那份，志得意满地走回了家。即将完成这么重大的任务，他预感到将要升官发财了，搓着双手，在床榻上横竖睡不着。然而就在幻想之际，忽听门被敲动了几下。

“谁啊？”杭靖点起灯烛，凑到门旁，听不见任何声音。

“谁——”

话还没说到一半，突然冲进十余个衙役，拔出腰刀，将他围在中心：“布政使大人有令：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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