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比剑

初夏五月。

某日，多云，微微南来风。

江南。

逐鹿峰。

问鼎谷。

兄弟会。

归一堂。

巳时。

土黄色围墙外面蛙声一片，喧嚣聒噪，夏侯天命心里说不出的浮躁不安。

他偷偷地往左边柳树看了一眼。

柳树下站着一个身穿和长在大门口心形池塘中荷叶一样青绿色衣裳，肌肤如玉，鹅蛋脸庞，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

她双手绞着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双眼正偷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年，脸上露出甜蜜微笑，爱意像高墙都关不住的红杏，从眼内透了出来。

少女忽然发觉他偷窥，当即收起笑容，神情冷峻，倩脸犹如罩上了一层严霜，毫无顾忌冲他翻了个白眼，鼻子发出一声轻哼。

这一声轻哼在夏侯天命听来，却似晴天中的一声霹雳，直震得他胆颤心惊。

他明白这一声轻哼的含义：“我的真命天子不是你，你这只癞蛤蟆整天想东想西有意思么？我这辈子不属于你，下辈子不属于你，生生世世都不属于你。”

他知道她属于站在他面前长相英俊，身材挺拔，体形优美的少年。

少年名叫独孤傲。

他和独孤傲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知根知底。

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建立起情同手足般的深厚友谊。他们之间只有毫不掩饰的憎恨，针锋相对的互怼，不择手段的竞争。

他们相互对立的源头在于维护各自家族利益。把自己家族利益获得最大化，把对方家族利益剥夺到一点不留，则是他们各自肩负的义务和使命。

这种义务和使命已经传𠄘了八代人。

这种相互仇视的极致恶意已经到了捕风捉影，无关对错，不论人品的境地，就是单纯直纯“我应该赢，你必须输”的谬论而已。

双方都知道只有彻底击倒对方，自己家族才算得上真正高枕无忧，这种根源性，决定自身存在与否的矛盾冲突已经完全无法掩饰和化解了。

在八代人相互对抗的一二百年之间，双方势力此消彼长，各自胜负，胜的一方一直无法取得扭转乾坤式的决定性胜利，输的一方从来没有遭到灭族灭种般的毁灭性打击，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然而到了夏侯天命他这一代人身上，夏侯家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危在旦夕的至黑时刻。

因为数百年来一直有意压制强者，背后支援弱者，维持谁也吃不掉谁的环境的那只手已经放弃可以左右局势的顶级玩家立场，完全站到独孤家族那边了。

少女名叫澹台灵雨。她所处的澹台家族就是数百年不停调节修改剧情，尽量避免出现赢者大小通吃，输者永远消失的极端状况的那只手。

澹台家族倒向独孤家族理由简直难以置信，澹台家族摒弃了数百年一直遵守的家族成员不许与夏侯家族，独孤家族男女相亲相爱的祖训。是不是澹台家族也厌倦了冗长乏味，没完没了的狗血剧，想要重新编写一个精彩刺激的剧本？

澹台家族向来自诩开明进取，与时俱进，引领潮流。如今风气开放，女性地位提高，女主又爽又飒更是当下潮流。所以澹台家族采取一些激进大胆的措施，与时代同步有什么奇怪的？

剑在手中。

指尖溢出的汗珠，流过狭长明亮的剑身，从剑尖滴下，落地有声。

夏侯天命心里百感交集，有愤怒，悲伤，痛苦，却无喜悦。

他今年二十岁，只有儿时那几年时光是快乐幸福的，其余时间都是活在无休无止的沮丧和打击之中。

他的心就像一个连阳光也照不进去的洞穴，阴郁孤僻，充满戾气。

虽然他是生活优裕的世家子弟，但是他如同苦行僧一样清苦艰辛。

他每天吃的是简陋粗糙的饭菜，做的是枯燥无聊的事情。尽管有时他会情绪失控，有过贪图享乐的念头，可是他很快就稳住心态。

只有过度的自我折磨，自我摧残，才使得他奋发进取，不忘家族给予的使命。

男人必须要对自己狠，逼迫自己变得强大。他一定要让大家相信，他有能力让家族走出困境，走向辉煌。

夏侯天命忍不住看了眉头微皱，，脑子里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流露出诡异古怪神色的独孤傲一眼，他的心情忽然糟糕到了极点。

他和独孤傲一共交手二十六次，他一共输了二十六次。

独孤傲并不是以刻苦勤奋见长。

他给人带来的永远是吊儿郎当，心不在焉的状态。眼睛半眯，哈欠连天，好像身上依附了某些不洁之物，每一夜都难以入眠。

所以，凡是第一次与他接触的人，通常对他不会留下好印象，对他的评价无一例外是“这个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难以担当大任。”

但是随着进一步对独孤傲的进一步了解，这些武断的人很快会为自己的不适当言论感到后悔，羞耻。人是不能看表面。

独孤傲善于思考，做事效率极高。他有能把高深莫测，繁杂紊乱，需要具备相当智慧的人才能完成的难事，化解为通俗易懂，即使学识不多的人也能轻松应对的小事情的惊人天赋。

故而夏侯天命每次被独孤傲击败，旁观者看他的表情就像一个白痴笨蛋竟然异想天开，去完成穷尽一生也无法成功的事情，他日复一日，持之以恒的努力更是成了旁观者口中天大的笑话。

井底里的青蛙再努力，它也爬不出那口井，看到了永远只有巴掌大的一片天。地上的蚂蚁不停的走，可是它又能走多远？

夏侯天命目光掠过独孤傲，投向古香古色的归一堂。

堂前屋檐下三张太师椅坐着三个中年男子。他父亲夏侯青锋坐在最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是独孤傲父亲独孤沧海，澹台灵雨父亲澹台权衡。

他高大威猛的父亲由于诸事不顺，心力交瘁的缘故，呈现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衰老，好像一根已经蛀空了的枯木，直直的坐在色泽鲜亮的太师椅上。

左右两边独孤沧海，澹台权衡却是眼里发着光，两人相谈甚欢，笑声不断，竟然把兄弟会第***夏侯青锋当成了空气，既不和他对话交流，更不顾忌他的感受。

夏侯青锋双手轻拍椅子扶手，厉声喝道：“天命，你在犹豫甚么，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夏侯天命心中一凛，打起精神，手臂伸直，剑尖对准独孤傲。

他明白父亲说的话的含义，不光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留给夏侯家族的时间也不多了。

下月初六兄弟会推选新一任帮主。

下月初八独孤傲和澹台灵雨订婚。

可以预见的是，倘若他今天击败独孤傲，澹台权衡那只精于算计，擅长投机的老狐狸就会重新评估形势，摒弃全部押注独孤家族的做法，采取两边下注的策略。

只要澹台权衡信心动摇，持观望态度，下月初六兄弟会帮主头把交椅的位子仍然由他父亲来坐，下月初八独孤傲和澹台灵雨的订婚极有可能延迟。

只要他亲手给独孤家族和澹台家族的盟友关系钉上锲子，撕开一道裂缝，夏侯家族就有逆风翻盘，重振雄风的可能。

无论如何，今天他必须赢下这场决斗。

他五指用力握紧剑柄，他心里忽然充满了骄傲和自信。他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𠄘担的使命而骄傲。

独孤傲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叹了口气，道：“拜托，别磨磨唧唧了，你能快点么？我赶着回家吃中饭，吃了饭美美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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