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来奥克兰以后，就没见过几场雪。

此地缘于傍水的缘故，冬天极其寒冷。

平常穿的警服夹克已无法御寒，我从衣柜里取出了特警队发的冲锋衣。虽然厚实挡风，但上肢活动不便，生怕哪天爆发肢体冲突，这件警服会限制我出手。

乔伊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警号，看样子属于某位退休的老警察，我撕下右胸口的“特警SWAT”标志，把警号粘了上去。

大家都穿警用棉衣，只有我的大衣显得格格不入。马塞尔注意到了我胸口PC开头的警号，便说道:

“雷哥，你把警衔也换了吧，这样比较统一”

“这个就算了，我只是没多余的警号了”

见习警员和辅警的警衔相同，都是两拐。若是普通群众，还真容易被PC开头的警号唬住。

从所长身旁经过，他也留意到我佩戴的警号有些特别，但未说什么。

“小雷，警号可不敢乱戴，这估计是哪个老警察的，级别有些高。现在都是新警继承老警的警号，容易弄误会！”

伏案练硬笔书法的珍妮反驳强森道:

“哎呀，人戴着挺好的，不就是个警号吗？又不是去开会……”

几天后，我和珍妮去德文波特派出所带走一名非法讨薪并且袭警的女包工头，押送往案管中心。

警车上，女人手舞足蹈，装出一幅精神失常的样子撒泼。珍妮不耐烦，我却被她滑稽的行为感染，乐得合不拢嘴。

只要民警珍妮·佐藤一声令下，我立马擒拿她，可她毕竟没有对我们展现出攻击的态势。

“阿姨，我可理解您了，真的！我原来就在工地上干过，快过圣诞节了，欠钱不还工人们怎么办？”

女包工头沉默了，我见势继续安抚:

“您可千万别咬我们，把我的脸咬坏了我怎么娶老婆？”

女包工头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珍妮也安抚她:

“就是啊，钱早晚能要到嘛，你看我们对你多好，都没给你戴手铐！”

傍晚七点，案管中心里静悄悄的，连灯都没开。史黛西坐在前台一脸疲惫，招呼宿舍里的男辅警们出来办事。

“这女的犯了什么事儿？”

尤里克问我。

“讨薪，以死相逼，要跳楼，德文波特派出所的兄弟们制止她时，一个被咬了大腿，一个被咬了手”

但他们的关注点不在嫌疑人，而在我右胸处的警号。

“呦，01开头！史蒂文森，你都戴上市局的警号了！”

我挑了挑眉毛，不知他们是在嘲讽，还是略有一点点羡慕，可我并没有觉得尴尬。

我向史黛西要了一个纸杯，在大厅打了杯水递给珍妮，和她蹲在墙角聊天。

所有信息采集完，女包工头以袭警罪被暂时羁押在候问室。一想到不用连夜把人送到拘留所，我登时精神抖擞，起身活动筋骨，等乔伊来接我们。

最近有查访KTV、酒吧治安隐患的巡逻任务，我们跟在副所长弗兰德身后，威风凛凛地依次巡查。女服务员知趣地取出几瓶饮料，弗兰德转身下楼，她便想把好几瓶饮料都塞给我，我推托道:

“谢谢你，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随后追上大家。

“小雷，给你的饮料呢？”

弗兰德问我。

“她给我我没要”

“你怎么能不要呢？她给你你就拿着”

“我看你们都走了……我以为我们不能收呢……”

“我们走是我们不好意思，我们一人提着一瓶饮料从KTV里出来像什么样子？”

“明白明白，下次一定注意！”

下一家酒吧查完后，我紧跟着大家，生怕慢一秒又会和上一家那样。

店员抱着一箱矿泉水追上我们，硬塞进了警车后备箱。

还不住地说“辛苦！辛苦！”

邻近圣诞节，辖区内娱乐场所生意火爆，聚会饮酒盛行。醉酒之后，免不了争执动粗，引发治安案件。

自从考研初试后，我把心思全都集中在工作上，不在乎是否通宵出警，甚至巴不得多来几件案子，把一时的空虚填满。

深夜我们依旧聚在值班室里七嘴八舌地聊天。

“小雷，你真的不喝酒吗？我看你上次聚会酒量还挺好”

杰姆问我不饮酒的原因。

“这东西喝着喝着，好像控制不住就想一直喝，我怕我会上瘾。听说喝酒会加速老化，能不喝就不喝，今年也就喝了这一回”

乔伊补了一句——酒色掏空身体。

“要光是喝醉睡着还好，我最怕那种撒酒疯闹事打人的，我从小就讨厌酒”

“听你的意思你是经历过什么吗？”

杰姆敏锐地察觉到对于酒，我似乎有某种不好的回忆。

“我爸年轻的时候爱喝酒，喝完酒就闹事，要么家暴我妈妈，要么殴打邻居，总闯祸，一喝醉我全家都提心吊胆。我上高二时，有天晚上他喝醉了，在一辆面包车前自己摔倒，司机下来扶他，他反赖人家撞倒了他，追着那人满街打。我们拉他回家，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行人，想起来真是丢人呐……我都想一头把自己撞死！我妈拉扯他时，把子 宫拉伤，失血过多，差点出事……”

哪怕过去十多年再回想这件事，我依旧尴尬地额头冒汗。

“我常跟侄女们说，滴酒不沾保她们平安，她们当作耳旁风。我高中同年级一个女的，毕业后和男同学在KTV里喝酒，灌醉后被流氓强奸了，就那么算了”

大家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似乎听到了一个认知以外的世界。

乔伊的警务通手机发出振动，比接警平台先一步收到了新警情。

“走喽！阳光海岸KTV里醉汉把前台电脑砸了”

“不会这么巧吧？刚听小雷说醉酒闹事，真就发生醉酒闹事了？”

我松了松腰带，把冲锋衣腰部扎得紧梆梆的，别好警棍。临行时杰姆还嘱咐:勿与醉汉起冲突，跟在乔伊后面。

前台的女服务员认出了我，看她委屈的样子，显然是遭受了惊吓。

我走上前勾着脑袋查看了屏幕碎裂的电脑，问她:

“砸电脑的人呢？”

“在1888号包厢”

我们未再多言，但她似乎感应到我有一腔热血即将迸发，眼里充满了我能主持公道的希望。

酒保带路，临近包厢时，乔伊把执法记录仪戴到我的胸口，说自己要上个厕所，让我先行。

“咯吱——”

我轻轻推开包厢门，待里面的人齐刷刷看向我后，我才迈了进去。

“老哥，把音乐关了”

酒保会意，关闭音响，退出门外。

包厢沙发上坐着十多个中年男女，我挨个儿盯着他们的眼睛扫视了一圈。

所有人都很猖狂得意，其中一个女人更是面露轻蔑之色，大概是觉得人多气场大。

“砸了前台电脑的是哪个，站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脑门秃亮的矮个子跳了出来，另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也冲了过来，在我面前故意跳舞挑衅，引得几个女人嚣张大笑。

“砸电脑的是谁？”

“是我！”

“是我！”

两个男人抢着揽罪，生怕在几个女人面前逞不了“英雄”

正说着，矮个子男人手掌便朝我伸来，动作颇似轮圆了缓慢打来的耳光，我一把攥住他的大拇指，二人僵持住。

“你干什么？”

“我想请警官喝瓶啤酒，怎么？不行吗？”

乔伊终于走进包厢，在场的众人看到另一名身形高大魁梧的公安进来，方才癫狂的气氛顿时灭了大半。不成想那肤色黑如煤炭的中年男人握着酒瓶贴近乔伊，想强行给乔伊灌酒。

“我们不能喝酒，雷儿，你先看着，我出去打个电话”

此时此刻，我和矮个子男人仍旧僵持着，恰好因为掰着他的大拇指，双方才达到了制衡。哪怕他们喝得再多，也清醒若是爆发冲突，这帮人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秃顶男人也尴尬了起来:

“你要这样抓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

“先抓着吧，我看你挺嘚瑟的”

“我哪儿嘚瑟了？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光抓我一个？”

“等会儿你就知道我为什么只抓你一个了”

社区组真是兵贵神速，不到十分钟便全部赶到KTV，强森、杰姆、鲍尔、达尔文一股脑涌进包厢，这群人就像压低尾巴的群犬，瞬间气焰全无，大气都不敢出。

“小雷，放开吧！”

乔伊上前掰开我们，秃顶男人的声音也软了七分，抱怨我这个小警察“不懂礼数”。

两只出头老鸟被我们押上警车，其他人则被遣散。

在警车上得知这些人全都是中学老师，我倍感诧异，一想到接下来要怎么收拾这两个老王八蛋，我高兴地手心都是痒的！

派出所侯问室有两间，被铁栏和透明玻璃墙隔开。我拉开门栓让秃顶男人进去，他非常抗拒，转过头质问我:

“凭什么关我？我犯什么罪了！”

“进去！”

我用力朝他后背推了一掌。

“别推我！”

“我今天就推了怎么着！”

我们两的鼻头只差了几公分就会挨到一起，他虽心里有气，却不敢再多抱怨一句。

“小雷，你一个人先看着他们，我们一会儿换你”

“强哥，我一个人没问题，你们先忙吧，不要急着回来”

关进侯问室的二人仍不消停，一人双手插兜来回踱步，用表面的潇洒来掩饰内心的不安；秃顶男人则是四处张望，见头顶一片玻璃墙壁松动，站在长椅上像只笨拙的企鹅一样，跳动着尽力抓住一角恶意晃动。

“你干什么？”

“墙壁松了，我给你们拽下来”

“滚下来！”

我走进侯问室指着他大喝一声，他仍旧不为所动。

“我警告你一次！我警告你两次！”

等到三次警告后我就可以动手擒拿这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他最终还是认了怂，乖乖地坐回长椅上。

刚才的吼叫声被大家听到，他们又赶了回来看发生了什么。

其实从秃顶男人闹腾到警告两次的短短半分钟，他们还没有走出地下一楼的楼道。

“鲍尔，你还是和小雷一起看着吧……”

强森经验丰富，是我们所有辅警的老大哥，吩咐的事情大家都会听。

“三次警告”还是我和唐纳德一起出警处理醉汉时学到的执法技能，当时醉汉用胸脯往唐纳德身上顶，唐纳德警告两次后，我抱着他往警车上跑，说没必要和醉汉一般见识。

凌晨两点，二人已经在压抑的羁押环境中逐渐崩溃，秃顶男人躺在长椅上假装睡觉，我则故意站在玻璃墙外，盯着他看。

他睁开眼看到我后，哼笑一声，又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另一个男人手杵着头，把鸭舌帽反戴，我才发现他也是光头。

鲍尔垂头闭目打盹儿，扣押在办公桌上的一台苹果手机响了起来。

“我的手机，我要接电话！”

男人 站在墙前向我索要手机。

鲍尔也被铃声吵醒，睡意全无。

“不许接”

“为什么不能接？”

“羁押过程中嫌疑人的所有物品都必须由警方扣押保管，你被释放后才会原物归还”

“我犯什么罪了你就说我是犯人？”

未等我开口，隔壁一直装睡的秃顶男人翻坐起来，也帮腔道:

“我们犯什么罪了？你今天必须给我说说清楚”

我用嘲笑的腔调反问他们:

“你们两个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在这儿吧？听说你们二位还是老师哦？”

“我们是奥克兰高级中学的老师！”

“呦，听起来真厉害，二位老师，今晚被关在这里的体验很宝贵！要好好珍惜！”

“小伙子，你不要阴阳怪气，你看那儿”

戴鸭舌帽的男人指着墙角的摄像头，示意我注意言行。我则不慌不忙，告诉他有问题去找督察部门投诉。

而且监控没有通电，我才敢拿他们肆意取乐。

男人充血发红的眼睛盯着我胸口的警号看。

“PC011062，我记住你的警号了，你给我等着”

“我都等不及了！”

“你以为你很舒服是吧？大晚上的你们看人也等于坐监狱！”

“你看得出我很兴奋了，能看押你们我可开心了，关键是——我合法，你们违法”

秃顶男人像动物园里任人观看的动物，站在玻璃门前，也想借说话解解闷儿。

“师傅，麻烦问你们一下，你们是教什么的？有没有教思想品德？”

“谁是你师傅！”

秃顶男人闹了起来，我赔笑着再次讥讽他:

“那好好，八戒，你是教什么的？”

“他教美术，我教俄语”

戴鸭舌帽的男人自称教俄语，我立刻用俄语和他对话:

“你砸了KTV的电脑，所以我们把你抓来了，犯人，你之前不是很嚣张吗？现在怎么成囚犯了？”

男人听懂了我说的话，竟一时结结巴巴，只蹦出几个单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你的俄语真烂，像个乡巴佬，你是怎么教学生的？”

他被我激得脸色胀红，闭着眼努力去想能想到的话。

“实话告诉你，我最讨厌老师了，特别是你们这种”

隔壁的秃顶男人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便直接问他。

“他心理扭曲，说他讨厌老师”

“你个人渣！你这是对我们教师这种神圣职业的侮辱！我出去后一定找督察部门反应！”

我双手一摊——随便。

“菲斯克，这小子的俄语说得怎么样？”

“还行，是莫斯科腔。小伙子，我只是时间长不讲口语了，别以为我不会说！”

“业务能力这么差，你还敢教学生？你这不误人子弟吗？”

秃顶男人要求上厕所。

他们酗酒至今，一定憋得膀胱快要爆炸。

“不行，我们这里的厕所坏了，用不了。再说了，你上厕所时潜逃怎么办？我还得担责任呢！你再极端点儿，在厕所里面袭警、自残，反赖我们又该怎么办？安全起见，你们还是先憋着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跑什么跑！你在旁边看着不就行了！”

“我们警务条例有规定，嫌疑人上厕所必须两名警员跟随，把你带厕所了，他就没人看了。你还是不要难为我们两个了，忍忍吧，忍忍”

“忍不了了！你不让我上厕所我就在这里撒尿！”

说着，秃顶男人顺手要解皮带。

我举起手机，打开录像:

“尿吧，我已经开始录像了”

鲍尔一言不发，像听相声一样。

“我现在告诉你们吧，你们砸了KTV的电脑，属于损毁公私财物，情节恶劣会被拘留。明天星期一，两位想闹到学校被全校师生都知道你们的恶行吗？”

“那前台的服务员还把我们的钱收了两次，属于诈骗，我们怎么就不能砸电脑了！”

“你们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没错是吧？等明天进了拘留所就乖乖认罪了。对了，你们用不着剃头”

我挖苦完二人，鲍尔终于说了句话:

“人家前台只是多收了账，谁让你们偷着结账的？结了两次怪谁？人家都说可以充值，暂时退还不了，你们就砸人电脑，一把年纪了觉得喝了点儿逼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吧？”

凌晨五点，强森和杰姆来换班，我还舍不得离开。

值班室里和达尔文坐了一会儿，就听到地下一楼楼道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杰姆哥，他们被放走了吗？”

“放走了，你呀……那两个人是我以前的老师，说今晚被你羞辱坏了，还用俄语羞辱，问我你是不是南方人”

我得意洋洋，倍觉解气。

“明天天亮了他们就去给人赔钱，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原来杰姆和乔伊曾在同一所中学就读，这两个老师都教过他们。

“我刚进去还以为他们是一帮黑社会呢，没想到居然是为人师表的老师！”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菲斯克是我高中的班主任，可爱打人了，动辄就对学生拳打脚踢，我进KTV就认出他了。他们还爱性骚扰女学生，动不动就吃女生豆腐”

听了乔伊的讲述，我对今晚的行为更加心安理得。

“我最恨这种流氓势利眼老师了！还教书育人！呸！”

《辅警回忆录》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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