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个月才几百块你玩儿什么命啊？

“小雷，听说你和乔伊成你们组的主力了？”

我在艾伦办公室帮忙做完笔录后，他笑着问道，潜台词大概就是身为民警的里昂让辅警出警，自己只负责指挥。

那时的我，尚不知道佩戴PC开头警号、一杠二警衔的乔伊也是辅警。

值班当晚，暂时没有警情，我坐在宿舍里和表姐视频聊天。

外甥挤进屏幕画面，见我穿着警服，非常激动。

“雷叔叔！让我看一下你的警号！FJ……1668……好了！我记住你的警号了！”

他边念叨，边用笔记下我的警号。

“哦，有警了，我得出警去了！”

我戴正警帽匆匆下楼，乔伊已发动好警车，只等我上车。

这次是一起打架的警情，地点发生在奥克兰职业技术学院路边，恰好是艾米丽就读大学的总校区。

昨晚和艾米丽约会，她刚干完晚班，在校外告别时，她紧紧地抱着我，舍不得松手。

“那你亲我一下好了”

我把左脸朝向她。

她踮起脚，轻轻地给我一吻，然后往我上衣口袋里塞了一把糖果。

“这是今天酒店里举办婚礼的喜糖”

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嘴唇触碰着她细微的汗毛。

她能给我的爱意，只能用一把牵挂着我的喜糖来表示。

不多时，警车穿过城中村，来到大学门口，我们看到一个浑身是土的人爬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满脸流血。

我蹲在他身旁查看伤势，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鼻腔，我抬头问站在旁边的一人。

“他怎么了？这是被谁打的？”

那人怒气冲冲，只是瞪了一眼伤者，不回答。

另一个女人赶忙接话，说:

“他是我老公，这个人叫德鲁克，住在院子里。他向我老公要门店租金，可门店是他妹妹的，不是他的，他一天到晚喝酒，喝醉了要打我老公，我老公就还手了……”

“嘿，你能听见吗？你还好吗？”

我只是在他耳畔呼唤，并不想触碰他。这不只是因为他脏污，而是借着门店的灯光，我看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满紫色、暗红色的脓包、痘印。

我猜测——这种症状不是饮酒过度酒精中毒，就是身患梅毒性病。

乔伊向周围群众做了了解，得知此人今晚醉酒后手持匕首在街上吓唬来往的女大学生。

“他的刀呢？”

那女人说不知道。

乔伊把我拉到旁边悄声商议:

“雷，这个人我认识，等他能动了哄回家就行”

“他不是被人打了吗？”

“没事儿，他三天两头和人打架。他是个人渣，今年三十老几了，以前因为抢劫在监狱里蹲了十几年，人生有二分之一都在监狱里度过。又是个私生子，没有户籍，只有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套小院子。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在服刑期间，他父亲立遗嘱把家产都归给他妹妹，他心理不平衡就一直借这件事无缘无故惹事生非”

“那我先去看着他吧”

“你先看着，我去村里找几个兄弟帮忙把他抬回屋里，这事儿就算完了”

我蹲在德鲁克身旁，戏谑地哄着他恢复意识——至少能说上两句话证明他还活着。

“来，坐凳子上吧！”

我给他搬来啤酒摊旁的白色塑料椅，他像一摊烂泥一样堆了上去，开始说胡话:

“我认识你，你是沙罗曼派出所的所长！”

我听到这话后乐得不行，就顺着接话。

“当年就是你把我送进监狱的，坐了三年牢”

“是我，我还做了什么？”

“你还让我给别人顶罪，让我替别人坐牢，说会给我一笔钱……”

听到这话，我心头一惊，不知这醉汉说得到底是真是假，希望能多套出点话来。不成想他又垂下头失去意识，脸上的伤口早已结成血痂。

我询问那个女人，德鲁克的刀在哪儿。

“可能……扔车底下了吧……”

我双膝跪地，把手机灯光往车底照，并没找见那把刀。

我拍打膝盖上的泥土时，德鲁克从塑料凳上挣扎着起身，活像个提线木偶。

他宽松的运动裤随时都像要滑下去一样，早已遮挡不住股沟。我借给他提裤子的时机，摸清了他裤兜里没藏刀具。

“他打我你管不管”

“你要回家了吗？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你不管是吧？”

“管管管……”

他踉踉跄跄走进小院，突然像是酒醒了大半，反手就把铝合金门锁上，半睁醉眼指着我恐吓:

“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回去拿刀去，我要杀了你！”

听到这话我愣在原地，只是呆呆地看他走上楼梯，当我回过神时，赶紧拧转门把手——门已被反锁。

“不好！”

意识到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我吓得腿肚子发软，本能地想立刻逃离这里。可我下意识地又想到门前还有好几个人、满大街都是刚下晚自习的学生，竟一时定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是逃还是抗？乔伊他人呢？

“我不能跑！我身后是人民群众！我是警察！我是警察！”

这是我真实的心声！责任感已让我忽视了自己是辅警不是警察，忽视了自己根本没有责任也没有任何义务去保护人民群众。

“快！找根擀面杖来！”

我冲那女人大喊。

“擀面杖？我家店里没有擀面杖啊！”

“你开饭店的没擀面杖吗！”

眼看她派不上用场，我慌张地四下寻找能防御的武器，最后在路边一辆小三轮车上抄起一根拖把。

“你们快帮我去街上把行人疏散开，一人一边，别让他们过来！”

几个人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啊！”

我大吼一声，他们才像回了魂一般，去街上疏散人群。

此时，我双腿仍然发软，只是没打颤。这样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撞见。

乔伊终于回来了！

“乔伊哥！救命啊！那个人跑回房子里取刀去了，他说他要杀了我！”

“啊？”

乔伊觉得不可思议。

“我赶紧给分局打电话把PTU叫过来支援一下！再把社区组叫过来！”

我仍然双手紧握拖把，一刻也不敢松懈。

“位置在奥克兰职业技术学院总校区路对面，嫌疑人可能带着凶器准备伤人，请PUT赶快支援我们！”

一想到PTU有盾牌和防暴叉，我才稍微安心，何况原来反恐检查站好多熟人都被分配到了PTU。

我也去街上喊着让民众不要靠近，过了很久，仍不见分局来人，也不见德鲁克出来。反倒是治安组的强森、杰姆、达尔文、珍妮四人火速赶到。

路的尽头，一排排闪烁警灯的摩托车缓缓驶来，后面还跟着两辆面包警车，这阵仗，颇像是护送外国元首。

我一眼认出卫斯理，上前打招呼。

“这摩托车好帅”

我拍拍车头。

“拜托你们，怎么连个盾牌都不拿，就光骑着摩托车过来了？”

“我正在集体宿舍洗脚呢，突然就接到指令要紧急集合，也没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乔伊和PTU带班民警交谈过后，摩托车队又原路返回，我站在路边摸不着头脑。

“乔伊哥，现在怎么办？”

“走，进去看看”

乔伊把他八件套内的催泪瓦斯递给我，让我跟在他身后，我们走进深巷，踩着后院泥泞的烂路，进入他的住处。

我们尽量压低脚步，悄声走上二楼，只听得如闷雷般的呼噜声——那人已躺在脏到发黑的床上呼呼大睡，床单有大半边掉在水泥地上。

屋内脏乱不堪，灰尘遍布，墙壁不知是被火炉还是抽烟熏得发黑。破旧的老式沙发上堆满衣物，环顾四周，唯一值钱的物件也就是红木桌面上的路由器。

“我们走吧”

乔伊小声说，我们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和强森他们汇合，临走时我特意锁好那扇铝合金大门。

我们跟随治安组到艾米丽校区附近的商场外巡逻。

乔伊打听鲍勃家里给安排工作的进展。

鲍勃说，他家里花了十五万美元走后门，等着明年进国企上班。

“我也试着考一考法院记录员，三十五岁前还能考，我老婆已经在法院当书记员了”

达尔文说着自己未来的规划。我刚来沙罗曼派出所的时候，达尔文说过自己从技术队调到这个派出所，有种被流放的落差感，工资很紧巴，自己正盘算着找个地方当保安。

最让人辛酸，令人恐惧的是，保安就是辅警的末路。

“假如你也和鲍勃一样，家里愿意花十万，通关系给你转正成民警，看你干不干！”

乔伊问达尔文。

“我不干，当警察累死累活，我可不想和里昂一样，领着一帮辅警天天出警！我怕我再混上些年，干不动了，被分局安排去打扫卫生，就像那几个老综治员……”

我插了句话:

“我愿意！花十万当正式警察，可比出国留学划算多了，我人生就这两个追求了，要么当警察，要么混学历”

达尔文讲起去年发生在阿拉巴马州的袭警大案:

当时一名快退休的民警带着两名年轻辅警出警，遇见一个无号牌驾驶摩托车的人。就在民警登记处罚时，此人突然冲进街边一家饭店，从厨房里抄起一把菜刀，朝民警脖子连砍好几刀，民警当场牺牲。

两名辅警见这架式，慌忙逃进警车，开车逃离现场，歹徒骑上摩托车紧追，边追边用菜刀砍剁警车。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阿拉巴马州公安厅厅长下令，严惩逃跑的两名辅警，甚至要追责判刑”

“啊？一个月才给几个钱？总不能让人把命给搭上去吧？让那狗厅长直面这种送命险境，他跑得准比谁都快！”

“更可气的是，当地辅警没有资格使用警械，他们连警棍都不配发，不跑就当场砍死三个”

是啊，我也连个警棍都没有，就空手接白刃……

“公安部有规定，民警牺牲赔偿两百万美元，辅警牺牲连烈士都算不上，只赔偿五十万美元。这个世道，一条辅警的命就值五十万，五十万能干嘛？连套房都买不起……”

乔伊伤怀道。

大家也都不由地感叹起来，辅警就这么点工资，还要出生入死，承担和民警一样的责任与义务。

“你们都看过那部叫《赤子威龙》的电影吧？里面大反派说了一句经典台词，简直振聋发聩——一个月才几百块，你玩儿什么命啊？”

“看过看过，‘你一个月才几百块玩儿什么命啊？’”

达尔文幽默地模仿起剧里的表演。

“这句话在网络上流行起来后，让好多年轻人觉醒了，这简直就是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时代最强音！”

回到派出所，我在办公室抽屉里翻出一根警棍，试了试份量，又去值班室档案柜找到一个棍套，把反恐检查站发的腰带和棍套组合起来，将警棍别在左腰处，瞬间安全感备增。

我跑到厕所大镜子前左照右照，特像武侠电影里威武的大侠。

三天后，又轮到我们班组值班。早晨倒是无事，里昂让我跟着克拉克去趟案管中心，找希尔芳要一本案件卷宗。

车停稳后，克拉克说:

“小雷，希尔芳在二楼大办公室，是一个整过容的女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身上香水味很浓”

“ok，你们稍微等我一会儿”

我先去研判室看望三位老哥，顺便聊会儿天。

“你跟着里昂对吧？怎么样？”

雷昂纳多问我。

“挺好的”

“我问里昂说雷·史蒂文森干得怎么样，他只是笑”

短暂聊完，我走进大办公室，径直朝希尔芳走去。

“希尔芳队长，我来取一下沙罗曼所的卷宗”

希尔芳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打开档案柜取出卷宗。

“我走了，您忙啊”

希尔芳又笑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

走到前院，几个原组的成员在门外抽烟。

“嗨！兄弟们！”

我热情地打招呼。

“雷总，最近怎么样？派出所工作还好吗？”

“好多了！你看我意气风发的样子！”

朋克把我拉到一旁，说了些悄悄话，以防隔墙有耳。何况乔治和简妮佛正坐在前台，离我们只有五六步。

“雷总你听我说，这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原来希尔芳队长管我们的时候还好说，现在谢尔盖和教导把她架空了，让她专心二楼的事情。每个组都被安插了眼线，我们在一楼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开会的时候教导一五一十全挑明出来！还要求我们每天必须坐在各自固定的位置上守着，就算没事也不许离开……”

听到希尔芳不再管一楼的事情，丢了作威作福管束人的权力，我内心一阵窃喜。假意问朋克，不会是因为我之前的原因吧？

“不是不是，和你没关系，你都调职多久了”

“不行了你也申请调派出所吧，这里和监狱有什么分别？像坐牢一样，没有一点自由，还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我再看吧……”

要说所谓的希尔芳被“架空”，我个人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她本就是法制大队副大队长，若非分局下达命令，没有人能剥夺她的职务。

在我看来，自从她产假结束后，她的本职工作就是负责案件，而不是管理一楼的辅警。也有可能是她主动向谢尔盖主任要求管理案管大厅。这女人官瘾很大，简单说就是控制欲强，她很享受管理众人的感觉。

“二楼真是过分，不允许我们调休，还说上二十四小时班，休息四十八小时，哪儿有这么轻松的工作，让我们知足”

“啊？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自己连着上二十四小时班试试！”

“就是说啊，莱克前些天结婚你知道吧？向谢尔盖请婚假，谢尔盖不准，说只能放一周，一周后必须回来上班”

“妈的，美国法律规定婚假放一个月，他执法的不守法？凭什么只给莱克放七天假？他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就是说啊，公安里头就这样。连二楼快退休的奥黛丽也说谢尔盖不把一楼的辅警当人看。莱克软磨硬泡不行，又跑到分局政工处请假，才批下来，唉！我还得接着熬……”

我拍拍朋克的肩膀宽慰他，熬不动就来派出所，至少不用为吃住忧愁。

我又何尝不清楚，派出所里更苦、更累，拿着买白菜的钱，操着买白粉的心。只是在他们面前我必须装得从容潇洒一些，总不能被前台坐着的那两个听了笑话吧？

至少，案管中心不会有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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