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4）

“t区的人，和p区的人，原本该是一样的，都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自由而幸福地生存下去。可是为什么，如今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直到几天后，他们这个精英学术团队全身盛装地打扮起来，乘坐特制的小型飞行器，进入区域规划局那直入云霄的高塔，向甲方汇报他们的重点项目时，秋凛仍想着那个问题出神。散会后，她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

“秋凛博士。”正当她心乱如麻地思考时，有人笑着唤她，打乱了她的思绪，“原来那就是你的新课题呀？还弄来这么个小家伙，挺有意思嘛。”

“就是很普通的一个课题而已。”听出对方虽然表面是夸赞，背后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秋凛安顿好病床上的韩岭，带上门走了出去，再和来人继续说话，“放心，我会把事情都收拾好，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哎，你这小姑娘挺有天赋，许老师原本十分看好你，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弄什么区域平衡的研究。”那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是他们课题组长期合作的甲方，也是t区城市规划部门的主任，说起话来总是拖泥带水，温温吞吞的，

“原本你学的是建筑学吧？将来当个建筑师，设计一些科技含量又高，又高端又大气的建筑，那是城市的门面，多体面多有前景的工作啊，将来收入肯定不菲。你呢，结果直博了，还非得转去什么冷门的‘城乡规划’，现在谁还学这个啊——”规划部门的负责人笑着压低了嗓门，“实话实话，是不是绩点排名不够，才调剂来的？也是，才这么小的年纪，这就已经不错了……”

“我们城乡规划专业哪有您说的那么不堪啊？”秋凛气得笑了起来，但是面对甲方爸爸，又不好直接开骂，涨红了脸道，“城规专业是建筑学科下面的分支，和建筑学是并列的，讨论的是区域发展与协调控制方面的课题……”

“我知道我知道，”规划部门的负责人毫无耐心地打断了她，“两百年前是这样的。可现在呢？谁还会学这种玩意儿啊，赚得到钱吗？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天天跑去p区做调研，上那种野蛮落后的地方，和那些乡巴佬打交道，对你以后的前途发展可不好啊。哦，是了，想来是你想简单混个文凭，才专挑这种冷门没人做的方向。那确实好办，论文好写得很，你救出来这个小家伙就是现成的素材嘛。等资料收集好了赶紧给弄回去啊，怪脏的。”

“你的意思就是说，P区的人天生就低人一等，根本就配不上？”秋凛冷笑起来，提高了声调。她的拧脾气一上来，可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负责人，是不是决定项目组经费的顶头甲方，非要争个三七二十一不可：“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就非要证明给你看，P区的人要是受到好好的教育，不会比任何人差！敢不敢打赌？”

“好呀，那就拭目以待嘛。高材生就是高材生，不错不错。”负责人哈哈大笑，似乎根本懒得和这样一个小丫头较劲，摆摆手便走了出去。

那一刻，秋凛觉得她的胸膛里燃烧着熊熊烈焰——对，越是别人不信，她就越要证明自己没错，拼上什么代价都可以！

在韩岭的身体刚刚好转时，秋凛就将他带到了自己课题组的资料室。面对琳琅满目的书籍，韩岭竟一时错不开眼睛

秋凛转身，从背后琳琅满目的书架上抽出一本，递在韩岭面前，“你一直盯着我的书看，你想读书，是不是？”

韩岭下意识地伸手，可是他的手指即将接触封面的时候，却触电一般缩了回来。

“怎么了？”

“之前每次想读书，他们就会打我。”韩岭低声说。

“以后这里没有‘他们’了，当他们死了！”秋凛愤愤地说，拍了拍韩岭的肩膀，一副豪气万丈的样子，“以后你想看什么书，就都跟学姐说，学姐这里什么都有，让你看个够！”

说罢，她一手拿着书，轻轻在半空中一挥手，如同一位魔法师一般，一道柔和的光幕在他们面前凭空展开。

“现在这年头，已经几乎没人看纸做的那种书了，那都是摆起来装样子好看的。”秋凛伸出两根纤长的中指，在空中慢慢拂动，拨弄着凭空悬浮的屏幕，大段的文字随着她的动作浮现，随着她的手势滚动变换，“我带着你读书，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我可以……读书？”极为简单的两个字，韩岭居然问得小心翼翼。

“那有什么不能？我教你啊！”秋凛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接下来在救助健康中心的日子，秋凛刻意避开了那些说三道四的工作人员，只是关起门，闷起头来和那个男孩相处，渐渐熟稔以后，就开始打听一些关于p区的事情，来充实完善自己的论文。韩岭显然不愿意说家乡的事情，一直是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可是在秋凛教他读书时，却如饥似渴般地用心听着。

起初，秋凛以为他没怎么上过学，便从最基础的教起，可是他渐渐发觉，即使是在那样不堪的生活环境中，那个好学的孩子却用尽了一切办法，汲取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知识，竟然早就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只是由于没有人系统性地引导，韩岭所学的一切都是碎片化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不成体系。而那个孩子又腼腆而敏感，生怕在韩岭面前露怯，往往对于不确定的东西便说不会。以至于当秋凛细心地为他整理了笔记，慢慢搭建出一个知识框架的时候，那个孩子突然爆发式的“融会贯通”令秋凛惊讶不已。

“原来这个你早就会背，是谁教你的？”当秋凛发觉韩岭竟能熟练说出几条颇为偏僻的公式，几乎难以置信。

“我不会，是学姐你刚刚才说的。”

“可是我只说过一遍啊！难道你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嗯。还有好多东西，我都是只要看过一遍就能记清楚，一直都忘不了。”

秋凛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巴——这样说，那个在p区饱受虐待的孩子，竟然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那该是怎样一群野蛮落后的人啊，他们居然不许这样一个天才读书？

假设——他从小成长在t区，拥有最好的教育资源，现在的成就恐怕已经不可限量了吧？而这样一个天才，竟然就要在p区腐朽，埋没？

如果，自己给他和自己相同的一切，他会不会变成和自己一样出色的人？那样的话，那些在边上说风凉话的人，恐怕就要闭嘴了吧？

和韩岭相处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多数时候，他们一起一呆就是大半日，肩膀并着肩膀，鬓发挨着鬓发，仿佛最亲近的亲人。秋凛那个时候，还并未发现，男孩看向她的澄澈眼神，似乎悄然发生着某些改变。

与韩岭在一起花费了秋凛的大部分时光，课题进度的延缓，很快就被秋凛的导师觉察。当有一天，她气喘吁吁地奔进导师的办公室汇报时，导师指了指一张椅子，要秋凛挨着自己坐下。

秋凛忐忑地不敢抬头，知道导师找自己谈话，一定是为自己耽误了科研的缘故，少不了就是挨一场迎头痛骂。

然而，导师看起来，却并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推着眼镜，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从P区救了那个孩子，这几天所做的事情，我早就已经了解了。我想听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

“老师，我，我只是想做一个实验，看看一个P区的人，如果能得到T区的教育资源和条件，能不能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人。那孩子其实是个天才，不该在那种地方被埋没耽误，所以——”

“秋凛，在你看来，什么算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导师忽然问道。

“这——”秋凛原本有滔滔不绝的话可以回答，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愣住了——是啊，导师的话，似乎有深意。到底什么才是一个出色的人？满腹经纶，地位甚高，受人尊敬？可那都是结果，而不是本质。

她或许只是同情那个孩子，想的只是让韩岭拥有一个好的环境，受到好的教育，又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那近乎天真的想法是对的，跟反对自己的人争这一口气。

至于是否必须成为一个出色的人，那真的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吗？

她自己，又是否真的能说清，怎样才是心目中“很出色的人？”

一时间，秋凛犹豫了，低头思索着。

“这个问题，咱们不急于找答案。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试试去做。这些事情，也是咱们学科研究原本的意义所在。只是——”

导师话锋一转，忽然叹了口气，“秋凛，你实在是我从教几十年来，带过最出色，印象最深刻的学生。你有想法，心地好，天赋也高，只是，这世上有些事，实在是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做了以后，也未必是最开始设想的结果。”

“所以要‘上下而求索’呀！”秋凛自信满满地回答，“问题复杂，那就慢慢找方法，道路曲折，那就一点点修正到自己想要的方向就好了！”

“说得很好，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欣赏你的原因。”导师赞许地点点头，“只是作为师长，前辈，我不得不表达一些自己的担忧——照着你选择的这条路走下去，你可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是我又担心，你会因此，遇到某些难以预料的事情，甚至是不测。我在这个领域做了多年，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怀着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理想，但是如今，却发现很多事并不是自己的能力所能驾驭的——然而，当看到你和我年轻时候走上相似的路，我却并不急着阻止，也不想以一个前辈的身份告诉你那绝无可能。因为也许，你会比我做得更好，走的也更远。我做不到因而放弃的事，看不到的未来，也许有一天能在你眼中，或者你的后辈眼中，被亲眼所见。”

“那没有关系！做学术就是这样嘛。”秋凛果断地扬了扬头，露齿灿烂地一笑，回答的极其干脆。

“......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可以尽力帮你。”导师似乎是沉默了一瞬，才继续道：“我这些年总算是在圈子中混出了一些地位，有一些私人关系，或许可以帮助那个孩子安排一个正式的学校，帮他拥有一个可以学习的机会。但只是领他进门，剩下的一切，就要看他自己了——希望，这一切最终不会让你失望。”

秋凛一时喜不自胜，她明白导师一直对自己很是支持，却万万没有想到，对于自己如此荒唐的一个举动，老师也会如此尽力地帮她。

看来，所有的一切，是注定会越变越好的！

对导师千恩万谢了好半晌，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她赶得太急，满脑子都是想立刻告诉韩岭这个好消息，甚至忘了多问一句，那位见多识广的老师，之所以为自己担忧的缘由。

“要好好努力啊，小韩！”当目送韩岭登上前往教学区的飞行器时，秋凛用力地挥手，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她看见韩岭身体已然恢复，穿着一新后，竟然变成了一个清秀挺拔的少年，甚至还长高了不少，心中甚是得意欣慰，娇嗔而明艳地笑道，“我与人家打了赌呢，要是输了，可全怪你。”

“一言为定，学姐——我一定，不会让学姐失望，这辈子都是——谢谢你。”韩岭走向了她，一字一字地郑重道，清澈的眼中，有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好呀！承君此诺，信守一生！”秋凛笑嘻嘻地道，随口说出了这句不知已经有几百年、又是从哪里来的话，伸出小指，用力和韩岭拉了拉钩。

飞行器缓缓升空，飞向阳光明媚，天际线参差的远方。秋凛将一只手搭在眉宇间，笑得开怀，目送着韩岭离去。

那个瞬间，她非常确信地认为自己与他的将来，会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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