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反抗者们（下）

萧条、沮丧、失去希望……在顺着小道悄悄穿过曾经繁华的城市大街时，这是所有人都能清楚感受到的氛围。在少数一些地方，持枪的海盗在或明或暗处设了卡子，搜查那些而今不得不为哪怕一口食物而奔忙的人们——若稍有不从，轻则被打，重则被当场拖走……不止一次地，伍哈觉得他听到了惊恐求饶的声音突然被一声枪响骤然打断。拳头又硬了起来，但在这个时候，除了做必须要干的事情，他无心旁骛，也无计可施。

城西南的四十八里铺，伍哈对这个地方很熟了。他们走沿河的栈道绕到医馆的后门，在有序地敲击几声过后，“回春医馆”的周得仙先生来开了门。他圆顶瓜皮帽，配圆框眼镜的打扮无法遮掩几日来经历那些事情带来的疲惫与落寞。他的头发与山羊胡子也都更花白了。

“……月，她醒了吗？”

周郎中点点头，眉宇间并无笑意。伍哈等人对视一眼，决定不打扰他们姐弟独处。

更让人意外的一点，是在另外一间屋里，伍哈见到了熟人。

穆红澜双眼又红又肿，显然刚刚才哭过。周得仙向众人解释道：在海盗攻打到金穆会馆所在的那条街时，穆红澜的父亲穆继羽带领馆内习武之人阻挡，掩护他的夫人，和其他很多老弱妇孺逃走。当时至少有四支武装的海盗小队沿街而上，情势危急——穆继羽突然带人，从各条巷子和小道冲出，用猎枪、弓弩，甚至铲子和棍棒作为武器，打乱海盗的队形，打死打伤数名侵略者。但当穿着动力装甲的海盗们领着轮式武装车辆，和一台机甲出现时，人们都意识到根本守不住了。在指挥人们撤退时，穆继羽背部中枪，最后被人送到这里。周得仙勉强稳住了他的伤势，但就算能够活下来，穆红澜的父亲可能再也无法行走了。

“穆叔叔他人呢？”

可穆红澜只顾着啜泣，根本说不出话来。

“会馆的人接走了，趁更多海盗开拔去为害山里，兴许能把他送出城去。也亏得穆夫人他们都平安无事啊……穆大小姐说要留在这里帮我的忙谢恩。她，她也帮了一些忙。”

这似乎只是个礼貌的说法。

伍哈又充满同情地看了穆红澜一眼：只在突然的一个瞬间，他觉得，过往那种被大小姐肆意斥骂、捉弄的日子，还有那么一点值得怀念，却也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你爸爸他……很勇敢……”

也不知对方是否听见了这句话，伍哈退出房间，就见何泰君站在楼梯上，手里多出来了一卷古旧的地图。

“时间不多。来吧，说正事儿。”

按照计划，所有参与进来的人分成两组：伍哈、小青、提儿和何泰君负责接应从“凌霄仙宫”逃出来的人；“回春医馆”的周郎中与他几位伙计，则将带波波、龙月和穆红澜率先设法出城，两边在城外的垃圾场那边会合，再去往沿海方向。

划一艘平底小船，在夜色掩护下靠近灯火通明的“凌霄仙宫”：在那栋宏伟傍山建筑的周边方圆三里之内，错落有致的城市人工水道与景观布局，让位于一种仿佛几乎未经过任何干涉的自然风光：萤火虫在芦苇和草丛之间星光点点地飞舞；不知名的鸟鸣自林间传出；水道愈发狭窄，变得错综复杂，粼粼波光荡漾的河湖水面上时有鱼儿跃起。在远方靠近瀑布和竹桥的地方，似乎有人“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曾经让伍哈记恨，接着也曾无比向往，这个地方即使在被太空海盗与宫启昭的叛徒们占领之后，也不变如常。一股让人不安的诡谲与躁动，却在暗处悄悄滋生。伍哈心说小船上的每个人，此刻或许都跟他感到一样地紧张。

“伍哈……”

何泰君在身后划着另一张船桨，低声叫他名字。

“怎么？”

伍哈回头看，带着一丝戏谑感发现对方因为即将要说的话，似乎感到非常难以启齿。

“……之前，你要知道，我不是因为个人情绪……”

“怎么可能不带个人情绪？那是你姐姐。”伍哈闻言正色道，“但不论前面那一拳头你给得有多重，至少现在你在做正确的事情了——也许如果这件事情做成了，你的功劳，会要比当上凌川卫队的队长更加光荣。”

“咳，是吗……”

何泰君摇摇头。

“但我不是想要说那个。虽然这里已经有两位姑娘那么在乎你，愿意维护你，其他地方还有几个不忘对你暗送秋波……”

“……”

相比于提儿不太友善地扬起眉毛，小青看伍哈的眼光里就更带刺了。

“……我要说的是，如果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龙月，还有我的家里，你可得多多帮我照看照看。顺便，告诉他们我死之前可是当上了英雄……”

“就不能等这事了了，请你喝杯酒吗？”

“伍哈！”

小青幽幽的话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让伍哈连忙改口：“行行行，我知道了。不过这事儿最好还是你自己去做。还有就是，你能不能把‘暗送秋波’那句话给我撤了……”

“！！”

不过闲聊终归是进行不下去了——远处，从凌霄仙宫方向传来凄厉的吆喝，又似是一声怒吼。几乎就在同时，眼尖的小青就见正有身披黑袍的身影，正接着黑暗的掩护快速跑来。

“一共只有两人！”——提儿补充道。

“是他们！”

船向着逃亡者们划去，一人是被推了上来，险些落下船舷，另一人在跳上船时兜帽落了下来——正是于璐师姐！伍哈感觉自己从未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高兴能看到她，但在小青那毫不纵容的目光下，伍哈一句话也没多说，便揭下于璐那位同伴脸上的兜帽……

“什么？！”

“是他！”

“季子获！！”

伍哈在认出了那张脸的同时瞬间大怒，一把就将兜帽掀了回去，就仿佛它刚才被用来盖死东西，或者其它的什么污秽。而就在“公子哥儿”被伍哈推下船的前一个瞬间，于璐轻声又急促地制止了他。

“伍哈听我说！他是季子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没错，但他已经不是他了！剩下的路上我会和你解释，但现在，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她说得没错——凌霄仙宫的建筑，起先光芒大盛，甚至连空间都开始肉眼可见地扭曲。这是因为建筑内部正在向外释放一股一股强大的探查波，一旦被“扫中”，暴露就是发生在瞬间的事情。

没有办法，伍哈和何泰君只能连忙划船——他们改变方向，不往来处走，而是沿东边那仿若洞窟的水道径直进入。在“洞窟”表面进行装饰的闲情逸致，很快便让位于一扇开启的巨大水闸，还有其后更加幽深不知通向何处的金属管道。水流变得愈发湍急，仿佛有一整条河都在跟着他们一起下去。

“呜哦！”

“哇啊啊啊啊啊——！”

从未体验过在狭窄空间里的如此急速，小青的尖叫带起一片回声，伍哈抱紧了她，同时尽量和季子获保持距离。

这样的漂流，又进行了约摸一、二刻的时间，下行的水流终于重新变得平缓起来。待到点亮随身携带的提灯，几人发现他们来到了一片无比黑暗、无比静谧的平缓地下水域。无数条粗大的金属管道，如他们来时穿过的那条一样，源源不断地将洁净的、污浊的水注入这里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发霉和陈旧的味道。在他们头顶数十丈朝上的地方，几乎不留缝隙的一根根相同的金属管道构成了别样的“天”。除开他们，这里不再有其他人活动的迹象了。

伍哈“当啷”一声放下船桨。

他看着于璐的表情，第一次不那么友善了。小青对此似乎还有点满意。

“说吧，于璐师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于璐从未跟伍哈摆过架子，此刻更不在意他的冒昧，便将一切都开诚布公……

就在“仙班”所有高层都被处决，而初级“仙人”们都被勒令返回工作岗位的同时，宫启昭出现了。自从二十年前被从首席位子上一脚踹下，失去所有强化器官的他能活过两百年属实是一个奇迹。

在漫长的蛰伏期间，他肯定没有闲着。季子获，在不知什么因素的推动下，于三个月前被植入了原本属于宫启昭的“念器”——自那之后，宫启昭便开始通过这个渠道，不断远程渗透季子获的意识，最终目的，则是将这个曾经将他扶持上位的家族的大公子变成他再一次行走人间的新躯壳。

“可这，这怎么可能……”

“他疯了……这也……这也太邪恶了……”

“宫启昭现在是副什么样子？”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所以说，季子获，就是师姐你所说，‘再次扳倒宫启昭的关键’？”——最终在那所有七嘴八舌甩向于璐的问题当中，伍哈问出了最冷静的那个。

“与其说他是，不如说现在仍留在他头脑中的‘念器’是。”

“你是说，在导致整个‘仙班’和巴宜之城大混乱，并且让格雷瓦最终穿越星门而来，那时候，始终是宫启昭‘附身’在季子获的身上，才做到了这些？”

于璐有些吃惊地看向提儿那张生面孔，不过，似乎也很满意有人完全了解情况。

“是。”

初级“仙班”总管点了点头：“在‘仙班’沦陷后的最初两个时日里，我们小心做了很多的猜想，但只有当‘降临广场’上的那段投放影像传入仙班，我们才最终下了结论。这是有些，太晚了。”

“……那些，在太虚境里，既有季子获样貌，又有宫启昭面目的分身，那些‘双头人’，其实就是宫启昭不断试图与季子获意识融合却失败了的产物！”

“你跟上了，伍哈。”

于璐赞许地说着，这表情，不异于伍哈在启蒙班上答对了一个难解的技术问题。她又再一次看向季子获：他仍然表情僵硬、一言不发，唯有眨眼和胸口的起伏证明了他仍然活着。

“可他现在这副德性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只能解释为，为了无数次失败后的最终尝试，宫启昭彻底清洗了季子获的意识。现在的季子获没有思想、没有记忆，我们，和周围的一切刺激对他来说都不再有意义了。”

“……”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划着小船朝计划中的出口航去。

被抹销一切思想和记忆，失去留在这世间的所有痕迹，明明还在呼吸，心脏也还在跳动着，却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即使伍哈，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能正大光明地与季子获再打上一场，将他彻底踩在脚下，却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发生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那么，师姐，你确定从那个‘念器’里……”

他们突然屏息噤声——就在头顶的上方，一道道强光穿透管道之间的空隙，化作巨大的光柱照射在水面上。这个地方距离上层表面应该已经很近了，看起来为了寻找季子获下落，宫启昭已经下令让“白昼”提前到来。

就在伍哈来得及问何泰君，距离计划中的出口还剩下多少距离之前——“哗哗，哗哗！”——水声突然浩大，每一条管道都开始以难以计量的高速喷吐水柱冲入地下湖泊，纵然此地空间宽广，水面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惊心速度，不断上升。

“他们要淹死我们！”

“或者是把我们从底下逼出去！”

伍哈又看了于璐一眼：如此一来，季子获——或者说季子获体内的东西，对宫启昭来说重要性果然不言而喻。

“离出口还有多远？何泰君！”

“出口……”

何泰君却目瞪口呆，抬起划桨的手，指向那条已经被完全没了顶的通道。

“……本来应该在那里的……”

“什么？我们被困住了？”

“还有别的出口，可是……”

“可是”什么显而易见——不论剩余的哪个出口，都会有成批的太空海盗，或者宫启昭的狗腿子等在那边了。

“……等等，别的出口还是有的！”

伍哈抬头看看，又四下看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般指向另外一个方向。

“就在那里，快，快划过去！”

水面上渐渐有木桶、破棉絮，和其它各种垃圾越来越多。小青、提儿甚至于璐都掩鼻，面生厌恶。但，就在划过一段低矮通道以后，眼前又再一次豁然洞开，长长的阶梯通往远离水道的方向，那里，若有若无似乎还有光传来。

“真被你给找到了！”何泰君大声说着，“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别的出口？”

“你们可知这上面是什么地方？”

伍哈一边反问，一边看向目光呆滞有如白痴的季子获。

“季子获，你回家了。季子获？就连这，也没法勾起你的记忆吗？”

“可你又怎么会知道，上面……”

“刚刚和季子获结仇后不久，我从城里的地下走过这儿，想摸清楚他的‘老窝’到底在哪儿。如果他再胆敢侮辱我的父母，我就偷偷摸进去，把他家给烧了！……当时，我差不多就是这么一种想法。”

“你是说，你们在进启蒙班第一天就打架那次之后？”于璐说着抿起嘴巴，“你们这些男生，一个个都那么幼稚。”

“当时怎么不带上我呀？”小青则是表现出对伍哈的绝对支持。

“行了，你们！”

提尔发亮的蓝眼睛，目光仿佛能够直接穿透黑暗。

“那里，有别的什么……”

“啊，这是……”

“季老爷！”

一点儿不错——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季老爷和他的随从家眷，都不得不从这条宅邸下面的密道逃走——可进行得一点都不顺利。从这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来看，其中大多数人都死亡至少一天了，凶器则是各种大口径的射弹枪，或者激光枪。

小青俯下身子，想再观察一下巴宜之城“首富”的脸——可是季老爷死白的脸上突然就把眼睛睁开了，而且死死地瞪得老大。小青拼命捂着自己嘴巴将尖叫给憋了回去，伍哈赶忙将她护在身后，就见这位老爷目光移到季子获身上，一抹人性的流露，终于让他此刻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幽灵了。

“阿……阿获，阿获……获儿呀，是你吗……”

他的视线穿过几人，落在毫无表情的季子获身上。且不论他们父子关系之前是否真的有很好，此刻季子获对于呼唤无动于衷的样子，显然让季老爷最后的一点努力落得毫无意义。

“我……我对……对不起你……原，原谅我……”

季老爷随即开始哭了，但他的哭声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小。对于一个胸口被开了两个大洞的人来说，能够坚持到（意外地）见到儿子最后一面，似乎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季老爷最终垂下头去，一点声音都不再发出。直到此时，季子获依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么说来，这里，是父亲把儿子出卖给了宫启昭？”

提儿的话并不很让人意外，伍哈差不多也就是这么想的。

或许说到底，逐利者在失去本就为数不多的人性之后，便就只剩下了彼此出卖、彼此利用、彼此吞噬。好像通过这么做了，就能在无尽的历史长河当中证明些什么一样。

更多宫启昭作恶的证据，似乎就随着他们沿年久失修的台阶重新回到地面而展现：昔日气派而富有威严的季家大宅早已被夷为平地，唯有一段段残墙标志出它曾经的轮廓。无法适应此刻这种“子时白昼”的不仅是伍哈等人——不少聚集在这里，渴望从灰烬当中刨出一点残羹冷炙的拾荒者们，也都在破旧斗篷遮挡颜面中四下跑散。

……再也，不会有“风云龙”了。

这是伍哈在目光巡视那岩石的苍穹，却感空无一物时难免心生的感慨。穿过那些遭受到破坏，已显破败的城市中心高耸楼群，“龙巢”更是直到现在仍然熊熊燃烧——也不知那些曾经将机械龙崇拜为神的信徒们，此刻又都怎么样了……

“伍哈，还愣着干什么？快来了！”

听闻小青招呼，伍哈收拾心情，又快速将自己隐蔽在了墙下。季府之内，有一大片区域曾与城市东边的山墙融为一体，用来承载季老爷规模堪比城主宅邸的府第。然而，就连那座凌川历史上再也不可能复刻的建筑，也遭到了彻底的摧毁——遍地瓦砾之间，竟在山墙之上留下一个足能容人通过的裂缝。当踩着废墟向上攀爬到缝隙所在之处，众人的心（或许，季子获的除外）又一次悬了起来：从城里往这儿看，他们处在高地毫无掩蔽，只消有一名怀有敌意的人注意到他们，都足以让万事皆休。可或许是冥冥之中，凌美女神眷顾了他们？直到他们穿过厚实的墙体，重新来到城外，凌美女神巨像的注视之下，行踪都没有被发现。

“……那么说……”

穿行于茂密林中，又一路下坡，“垃圾场”那些高高堆叠起来的古老时代遗物逐渐冒出尖顶，众人的心这才逐渐放下。于璐盯着走在小青身后，提儿的背影，若有所思。

“‘T.I.E.R’……提儿，她就是害你弄丢神算仪的‘森林怪物’？”

“而您也知道‘智能化战术执法队’。”

“有所耳闻。据说四百年前，在凌川殖民地逐渐建成的时候，地球那边派出了一整支由T.I.E.R组成的舰队，用来对抗黍良星区内愈发频繁的海盗威胁。从现在的局面上看，他们的工作完成得并不怎么样。但对于提儿，我想也没有什么可以责怪的。”

于璐回头，确认了一眼季子获仍然被绳子拴住腰，牵着走在后面——如果要由伍哈决定的话，他会把季子获紧紧绑住牵在后面。但此刻看来，已经证实了季子获的种种并非伪装，他甚至没有去解开肚子前面的绳结，让自己恢复自由的意愿。

“……您还是在想，也许‘位列仙班’的人是我，情况可能会有不一样？”

“你是最有资格的。你的能力，稍加打磨，就能超过我们所有人。”

“您过奖了。”

伍哈苦笑着，摇了摇头。

“况且，要不是您从‘仙班’把季子获……或者说季子获脑袋里头的东西带出来……”

他隐没了笑容，又问。

“到底是怎么做的？”

“宫启昭以为，只要杀光所有‘仙班’的高层，就能彻底独揽大权。他并不知道我手上也被赋予了‘中级’权限——纯粹是为了方便找我干活。在发现宫启昭打算拿季子获的身体做什么之后，我们就行动了起来……常华，还有其他所有管带、总管跟首席都被处决了。他们被蒸发轰击，烧成了灰烬。结果我们到头来却还是被他们的官僚救了，哼？”

“并不只是那样。”伍哈反驳道，“我不知道我有些什么能耐，不过我觉得，中级权限什么的给您，比给其他任何人都合理得多。现在您做的事，也足够让您将来当上首席……”

不知话里哪儿说得有问题，于璐的眉头之间仿佛出现了一丝不悦。

“伍哈啊，这绝对是你对我讲过的所有笑话里，最不好笑的一个。”

“‘笑话’？”

伍哈停住脚步——差点就要撞上小青的后背。他在那一阵似乎快要准备好把自己当猎物射一射的目光中赶忙赔不是，接着就迎来了小青要求噤声的手势。

“那是……”

他们此时已经来到一片人工修砌的崖壁顶端。从这里，拨开层层叠叠的灌木和矮树，就能一览无遗地俯瞰整个“垃圾场”：无数旧时代的遗落证明码放、堆积在此，其中很多都已无从辨认本来的名字和功能。一些植物似乎还挺满意垃圾堆的环境，见缝插针地就将整堆的废弃金属高塔变成了一座绿塔。在垃圾场的更远处，泄洪通道本身宛如一个人造洞穴，敞开口子等待着下一场降雨——按照计划，那也是他们躲入地下避开追踪，并一路前往海边的最佳途径。只是，另一拨人，他们……

“我好像没有看到……等等！”

包括伍哈在内，众人又再一次紧张起来：海盗！快有二十名的武装人员，正在从垃圾场边缘的林带当中显出身形。他们队形散开，步伐缓慢，犹如拉网一般，显然专为寻找垃圾场内躲藏着的漏网之鱼而来。

“……不好……不好！”

何泰君急促的话音从耳边传来——这次是他的眼睛更尖。就见某座距离泄洪道还剩一半路程的废铁堆中，几个人影避开海盗的视线，躲藏到了另外一侧。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距离被海盗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就在他们当中，还是小孩子的波波，以及左腿被换成义肢的龙月，一旦离开藏身处就会被发现，他们也根本没有时间跑完剩下来的路程……

就在伍哈为难之际，何泰君显然已经不想再等。只见他从随身行囊中掏出某个圆球状的东西，不旋钮、不点燃，径直就将它丢了下去。

“轰！”

伍哈真是不敢相信，何泰君随身藏雷的老爱好还是一点没变——要知道，这正是他当初没能入选凌川卫队的原因（又或者，是一种走运？）。但这个举动有了意料之外的成效：在爆炸发生在近在咫尺之处的同时，海盗们看似整齐划一的队形遭到了冲散，他们的动作变得混乱，而根本没人留神伍哈等人隐蔽的方向。弓弦破空之声后是一声敌人的惨叫，伍哈惊讶望去，就见小青放矢之后，手未落下，一名海盗便已应声倒地，捂着中箭的大腿哀嚎不已。

“小青……”

青梅竹马此刻的表情，是伍哈以前所未曾见过的。

“……就当这一箭，是为了笑佛爷爷……”

她咬牙说着，翠绿色眼眸中闪烁的火光，则表明她又变回了那个自信的猎手——只不过以前她猎野猪、打恶狼，这一刻，她的猎物变成了入侵这个世界的恶党。

在第三箭让第三名海盗倒地之后，下面的敌人，总算勉强摸清了小青的方位。他们拖着伤者往后退，一人过来试图捡回倒毙同党掉在地上的武器。小青的这一箭又射穿他的胳膊。子弹劈头盖脸向崖壁上面打来，却与伍哈等人相距甚远。褐色斗篷掩盖了火红色长发，身上绿衣，则让小青在林间奔走时也几乎就像隐形的——她在海盗们朝一个方向开火时，已然绕到他们侧边，又是两箭两中。当这些海盗杂兵萌生退意之时，保卫家园的人们信心增加了。伍哈和何泰君绕过陡峭部位冲下山坡，分别捡起海盗掉落的武器。就在这时，被小青移动中持续不断的箭矢骚扰，海盗们几乎全都背对二人——复仇的开火趁势招呼过去，又让海盗们东倒西歪损失了好多个。

全是些乌合之众……

伍哈用眼神灼烧着那些残兵败将逃入林中的背影，看其余人安然从山上下来。

“小青……你，你真是，太棒了！”

不再紧张地颤抖，也不再有任何犹豫，小青持弓，以卫士的威严坚定地点了点头，回应伍哈的这份赞叹。

一行人接着就直奔同伴们的藏身之处：波波首当其冲，兴奋地朝伍哈跑来。

“伍哈哥！你，你立了大功啦！！”

伍哈一手拿着枪，只能单手将这毛头接入怀里。他又看向一旁神勇的女猎手，表情更是从崇拜变为了一种有点狂热的折服。

“还有小青姐你也是，那几箭我全都看到了！不像只有你一个，你就像一整支猎人队，把他们的愤怒全都落在这些可恶的家伙身上了！我数了一下，你射中的海盗里头啊，至少有四个，肯定活不了……”

“……”

似乎只有伍哈能够看出，小青对波波报以的微笑十分勉强。

“各位，现在可不是庆祝的时候。”

提儿挎着她收缴来的那把激光枪，身后跟着于璐和那“半个季子获”跟了上来。

“有的海盗逃走了，如果呼叫来动力装甲兵增援，情况就会变得非常不利。就趁现在，赶快前往下一站吧。”

她所言非虚：从巴宜之城的方向，一些不祥的声音正在传来，那仿佛是“白魔”登陆舰升空时会发出的特有电磁尖啸。

两股人当即混为一块儿，向泄洪通道方向去。肯定有不少人是在一路上临时加入的——周得仙那边，跟随着好些陌生，却都一脸担惊受怕的市民。在他们中间，伍哈认出了穆红澜的脸，她也看到了伍哈，抬了一下嘴角似乎想要微笑，却没能完成那个表情；何泰君去扶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龙月，后者的脸庞隐藏在衣服兜帽下面，似乎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他们一起没有犹豫地步入黑暗，因为无论在这条通向大海的路上可能遭遇什么，留在此地，等待他们的结果都不会平添一丝一毫的光明。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