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未列仙班”（上）

对第一次造访巴宜之城的人来说，身处这座壮伟城市不啻于亲身探索一座立体的迷宫：地势依托山形在不经意间起起落落，每一刻都会让你对自己正身处一楼、二十楼还是一百楼而心生惶惑。那些仿佛无限般向上延伸，与诸多倒悬山和立柱山融为浑然一体、不分彼此的宏伟高楼，更是加重了身处梦境般的迷惑。而万千家路边灶台共同烹煮食物和茶水所产生的白茫雾霭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空飘摇不息，使人迷醉的芳香气息，时不时会被从远方吹来，夹杂泥土与草木味道的自然风冲散，被如此多种氛围同时浸染，则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觉得要从中找寻出一条路来也暂时没有那么重要了。

伍哈早已不是首次拜访巴宜之城，眼前所见之满目景观却仍让他不停转头，啧啧称奇。这又与他的父亲母亲形成鲜明对比：他们一生钟爱土地，对城市的在意程度，还不如那满满一筐辣椒来得多。

他此刻所走路线与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截然相反，倒不是为了流连美景而想多绕路，赶路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身上负担，抢先送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从有秀丽仙女立体投影形象在头顶翩跹纷飞的“七仙女街”往南转，再过两条街道，便有那家金红主色调的浮夸院落映入眼帘。习武之人中气十足的练功呼号，与那股浓烈的呛辣鲜香气息一同漫出红墙，向伍哈指明了支线任务的目的地：“金穆会馆”，就在眼前。

这里除了作巴宜之城最首屈一指的武馆外，同时也获得了城中最大的辣椒制品生产地，以及殖民地最佳的火锅餐厅两项桂冠。如此口碑仿佛已然就得让任何为它供货的农人都心怀骄傲感激，但众所周知，如若没有伍哈家产的那些特等辣椒，所谓“名声”，便也就是积累不起来的。正如店内始终不变的广告词所说：“好辣味，源自真功夫”。

哼哼，就凭你们所谓“真功夫”，倒能从地里凭空种出半根辣椒来演演？

“站这儿想什么呢？！”

“！！”

不知吃下一整根辣椒跟听到如此泼辣声音，哪个会让伍哈的肠胃顿生战栗。打断他那番胡思乱想的不是别人，却正是金穆会馆大当家的千金小姐穆红澜。多年以前，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从今往后少有的几次见面伍哈可没少被甩脸色——这不，刚命身后下人接过伍哈带来的货，也不清点，也不验货，穆红澜直奔伍哈不曾想过的方向做文章。

“远远地站着愣神不进门，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枉我家老头子每月都把元宝点数给自动打到你家账上诶，就这供货态度，叫人怎么还能信得过。”

你说这话是接还是不接，要受的风险其实后者比前者还要大得多。伍哈赶紧陪笑两声，接着就说：“哈，哈，要是穆小姐坚持觉得这样不好，其实我可以把之前的转款协议修一修改一改，做成每月货到付款……”

“我家记忆库也是你能随便动的？”——不出所料，看样子脾气又上来了。伍哈来不及解释数据库和操作系统的区别很大，穆红澜那双秀眉已经拧到快要翘到头顶上了：“你现在还连半个仙人都算不上，将来要真勉勉强强侥幸当上了，那还不得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哎呦这我哪敢……”

“麻利点从我眼前消失！”

伍哈心里头其实因为这句话如蒙大赦，转身刚想撒丫子溜啊，身后就又传来一声喝斥。

“怎嘛，叫你走，你真就走？你这个耙耳朵噢，将来怎么能讨得到媳妇！”

就见穆红澜挥手命下人带上箩筐先进了屋，又不知从哪儿掏出那么一个油纸小袋儿，不由分说，往伍哈手里一塞。

“还愣着干嘛，打开，尝个——你可别想多了，这是我开发出来给店里的新菜，就想着别万一味道不对毒死了贵客可是麻烦不小。你正好来了这儿，估摸着也买不起城里的午饭，这就感激涕零地给我当一回试吃员，试试毒吧！”

滚烫的辣香随着袋子打开扑面而来，里面几只炸成金黄的小肉丸上，还恰到好处地撒了几点辣椒碎末。试着品尝一个，鲜美与呛辣两股味道便瞬间在口中激荡。伍环瞬间跳脚——不瞒你说，虽然从小长在生满辣椒树的田间，伍哈的吃辣水平却要数巴加村倒数最后几名。看着他这副涕泪横流又忍住不大声喊“水”的狼狈样儿，穆红澜得意洋洋抚掌大笑。

“这就是我的‘金红劲辣炸小丸子’，是又一道只有真男人才有资格享受的美食，剩下那几个你得给我带回去都吃光，明白了吗？”

“……嘶哈……明，明白了……哈，哈啊……”

“还有，今天的‘仙班’入选赛，你可不许给我输！行了，去去去，快走快走！”

丢下这句话，大小姐回身，摆摆手进了会馆大门，一双热辣的长马尾在身后肆意飞舞。庆幸于终于摆脱这个可怕的女人，伍哈赶紧朝他此次来城里真正的目的地赶去。

也许在那之前，还得先找一个有水的地方。

在巴宜之城临近地表的最下层，错综复杂交织一起的水网，构成了热闹程度不输市集的水运航线。在交完了货物一身轻松（除了嘴巴）以后，伍哈跳上一艘航向城市中心的快船，眼前景象便在露台、基石、吊脚楼间逐渐阔开。又通过两道航运水闸，地势进一步走低，再次踏上坚实地面的伍哈，他惊叹地来到整座巴宜之城的最中心：凌川太空港与“降临广场”。

众所周知，位于“黍良”星区的LV-852“凌川”星球表面并不宜居——没有大气层且无比寒冷，人类无法在那种环境下生存。在巴宜之城顶端，岩石穹顶中由浅入深镶嵌的四道巨型气密闸门，将外界那了无生气的死寂之地与地下殖民地的欣欣向荣隔绝开来。降临广场完美正对头顶巨门，并于城市地表最低处环绕种种雄伟建筑与自然奇观，乃是巴宜之城乃至全殖民地最重要的庆典与其它重要活动举办地。随风飘扬的彩旗林立，“风云龙”那些寂静却傲然翱翔的身姿则在广场场地时而投下灵动剪影，引得城市居民们连声赞叹、顶礼膜拜。

不出意料，“位列仙班”仪式的入场确认地点设在鸿福客栈，这座集居住、餐饮、娱乐一体化的66层高档酒店，此刻在一楼大厅已经坐满了人。这些参赛者们低头看着各自手中屏幕荧光闪烁的神算仪，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紧张到极点的样子。

“你迟到了。我们就等你了。”

“实在抱歉！”

“快进去吧，休息，等待竞赛开始。”

面容与声音一样沉静似水，“仙班”初级成员代表于璐，朝着伍哈微微颔首，一袭青绿与白色主打的交领道袍，仿佛还要再进一步衬托出她的高冷气质，与伍哈以往聆听她讲课时无异。错身而过，于璐却不经意地踮起脚尖，柔荑掩口，在伍哈耳边低语一句。

“好好表现，就当一次普通的模拟演练。你，不会有问题。”

“呃，谢谢……于……师姐。”

伍哈在喊对方“师姐”的时候几乎咬了舌头：很少有人清楚，眼前这位精通“调谐之道”的少女年龄不过刚满十六岁，那双藏在眼镜镜片后面的深紫色眸子尤其不会出卖这个秘密。再无多言，而且从不会笑——即使过去在仙班入门课堂上，伍哈几乎能回答出她提出的所有专业问题时也不例外。于璐移步出门而去，墨染般的过膝长发，与道袍裙摆交织摇曳，好像不论走到哪里都带起若有若无的阵阵微风。

“嘁，终于走了，那个拿腔拿调的女人，真是让所有人都浑身不自在。”

伍哈循声望去，随即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得到对方的注意：游走在焦虑等待竞赛开始的参与者们当中，或出言鼓励，或开上几句玩笑就把对方逗得面红耳赤……鸿福客栈牛老板的独女牛伊莉新近刚刚当选“巴宜之花”的头衔，换言之，就是年度全殖民地最亮眼的妮子。明星交际花般的言谈举止很好地中和了她有些过于艳丽的服饰妆容，一如当她朝着伍哈微笑时，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对于璐背影展现出的厌恶表情。

“噢，承蒙关注，受宠若惊。”

伍哈微笑客套应着，心中并不喜欢这位美人对自己前辈的评价。

“于师姐很看重她的工作，也许有时候，是有点太看重了。我在启蒙班里从她那儿学了很多，呃我是说，有一些时候她是很严厉没错……所以，会让‘仙班’以外的人觉得她不太容易接近也是正常的……”

心里有话是一回事儿，当着那样一双注视的眼睛说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不过牛伊莉看来并不太以为意，脸上微笑反而更灿烂了。

“我可不懂你们的事情，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那就是你能站在如今的赛场上，全都要靠你自己的本事，而不是要靠某个人教。想必你现在肩负着全村人的希望吧？到底要怎么既种地干活，又去有时间掌握你们称为‘调谐之道’的本领，这里面有什么秘诀……”

牛伊莉说着说着，脸色突然有些闪烁的同时，伍哈肩头一紧，接着被很粗暴地推开了。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自不量力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个始终拖着长腔，仿佛只会从后鼻子发音，慢条斯理又道貌岸然的声音主人，伍哈也是一点都不陌生：季子获，虽说伍哈与他也曾经有过段“同窗之谊”，但简单来说，作为城里数一数二、众星捧月的富户，任何像伍哈这样的“村里人”不论能做到怎样的成绩，在人季子获看来都是低人一等的。在仙班的启蒙课堂上，伍哈从未喜欢过季子获，事实上，每次见面，都让伍哈对这个被宠坏的小阔佬更厌恶一分。

“我和牛小姐只是碰巧撞见，浅谈两句罢了。”

伍哈冷声替自己辩解，同时意识到牛伊莉正津津有味仿佛在观赏一出好戏。如果说她和季子获一样，有什么令伍哈格外不喜欢的地方，那便肯定是他两者都享受着被身边人们当作焦点，甚至被当作引发矛盾和争端诱因的感受。事实其实是明摆着的：人们更愿意因为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和地位、美貌而接近他们，而非出自情感上的真心。或许伍哈与季子获两个，作为年轻人，男人，彼此厌恶的根本原因正是他们都缺乏对方所拥有的东西。

“……在你季公子面前，难道连说话也是犯法的吗？”

“呵，你又，凭什么有资格认为你能和牛小姐说上话呢？”

季子获习惯了在触碰他瞧不起的人之后，再轻蔑地擦擦手，以示愈加傲慢。

“我可太了解像你这样的乡下人了，但凡见到一点蝇头微利，就以为自己抓住了向上爬的机会。也不知你到底耍了什么花招，拿下了班里的全额奖励，否则即使交这次竞赛的入场费，也该让你家倾家荡产了吧？新一任的‘仙班’首席若是真明事理，就该让你这种乡下人永远没有理由和我同台竞技，免得脏了我的脚，脏了我呼吸的空气。”

“……”

暗暗握紧拳头的不止伍哈。此刻在这大厅里坐着的参赛选手里，有至少三分之一都来自巴宜之城外的村镇，不论他们有没有参加过仙班启蒙课。季子获的话，无疑把他们也都给全骂进去了，这些人却只装作没听见，少有几个对着伍哈露出明哲保身的无奈笑容，每一个人都庆幸于季子获杠上的并不是自己。

“……我要是你，这会就该麻溜点滚回自己的村子，和你的农民爸妈一起在地里刨土。噢我是不是还忘了说你的爷爷？等什么时候‘仙班’再招人去坐他们的大炮仗，那个时候你可正合适，而我，到时作为仙班成员，会很乐意亲手为你按下点火按钮，送你和你爷团聚。”

回想起他们之间的上一次挥拳相向，伍哈心里非常确定，要不是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季子获此时的脸会早就凹下去一块。可现在并不是时候，如果着了季子获的道，这时跟他打起来，唯一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自己马上被取消参赛资格。那只会令父母，令村里人蒙羞，也给于璐师姐和其他所有人带去失望。只是……像有一股烈火在身体里灼灼燃烧，当然也可能只是那几个辣肉丸带来的影响……不论怎样，他可不能容忍自己在这里被人白白羞辱。就在季子获逞完口舌之快，得意洋洋地转身将要离开时，一连串快词儿冲出伍哈的嘴。

“嘿哟大家都来看看这位季子获大公子。

人人都说他只赢不输是位天之骄子。

他满身绫罗绸缎，

远看像个帐篷近看就像个搋子。

他一开口总让人满口像是吃了五味子。

他还说自己换女友朋友难度还不如换他那一双臭袜子。

可瞧他现在这懵逼模样让人很难想象他究竟是不是个耙耳子。

今番他来参加大赛事，

让我们看看他平时靠的是老子还是真靠他自己的脑子。

啊嘿。”

用这个“啊嘿”结束真是恰达好处，周围传来一阵讪笑的同时，季子获脸上青白交替的模样非常精彩。嘴巴开合几下，似乎仍想酝酿点突破人类生理常识的骂人话，可很显而易见地，他没词儿了，又或者只是突然意识到与伍哈这样的“下等人”多争有损自己的身份？他气冲冲拂袖而去的神情，就是对伍哈最大的褒扬。

“不仅是个候选‘仙人’，而且还能做个表演艺人，你还真是多才多艺啊，伍哈。”

“不敢当啊，要说我为什么能把那位季大公子比下去，怪就要怪他离开自己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之后，对其它东西——包括我都一无所知。”伍哈如此说着，觉得此刻就算稍微得意一点也无可厚非了。

“那么说，你对在竞赛中打败季子获，抢夺唯一的那个名额充满信心啊，甚至，都不用再多看一眼你自己的神算仪了？”

看似平常且不经意的一句接话，却让刚刚感觉良好起来的伍哈顿时后脖子一激灵。面对牛伊莉逐渐微微扬起的眉毛，伍哈粗重呼吸了一声，近两星期以前发生的那次“事故”记忆再次掠过心头——有关那次冒险的事情，他现在还不该跟任何人说的。这瞬间的迟疑稍后可给伍哈带来了大麻烦，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嗐，你看我这村里来的，能上得起启蒙班还交上出场费就够我喝一壶的，哪里还有闲钱租用‘仙班’的神算仪啊。”

适时哭穷，这能给伍哈带来少许一些道德上的优势，哪怕时而必须面对泼辣的穆红澜，也能保全身而退。但牛伊莉几乎“眼前一亮”的神色直接告诉了伍哈大事不好，选美冠军那近乎绝色的脸庞然后稍微阴沉下去。

“可，有的参赛者一见到你就跟我说，怎么没见你把神算仪带过来……也许我理解得有偏差，不过那不该代表你应该是有一个你专属的神算仪的吗？伍哈呀，你应该是个诚实的男娃子，不会在这种小事情上对我撒谎吧？”

“我……”

真糟糕，伍哈险些又将“那是我借来的”这话当作找补脱口而出——但这却是断然不可说出口的：“仙班”专用的教学神算仪严格意义上禁止外借，而就算牛伊莉不懂得其中规则，祸从口出就像泼出去的水，迟早要扬到另外的某一些“有心人”跟前。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哐！！！”

震耳的锣声打断了伍哈最后的这一点结巴，牛伊莉也终于不再纠缠，匆匆离去的背影让伍哈擦着额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的同时感到更紧张的气氛正在整个大厅中弥漫。这种感觉对伍哈而言同样受用。多少庆幸自己在这鸿福客栈中“逃过一劫”，更加庆幸自己又摆脱了一个可怕的女人，他夹在其他百余名参赛者行列当中，离开大厅走向店外的降临广场，心跳在那一瞬间不可自控地就快要跳出胸膛。

“位列仙班”的竞赛，现在，终于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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