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言自语？是不是太孤独了，否则正常人谁没事会自言自语啊。说不定有可能是找不到人倾诉。我看了一眼简历一栏上写着“未婚”，看来我预料的不错，这就是职业嗅觉。虽然我也没结婚，经历也有些坎坷，但一般不会自言自语。这是典型的精神障碍性疾病，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精神分裂症也分不同类型，还得细分是内向型和外向型，还得排除很多种不同情况。没关系，我不用考虑太多病症的分类问题，我的任务就是把他的症状表现简明扼要地记下来就行，将来入院治疗了再说吧。他来了以后就明白了，也不用太细分什么类型，现在一种药也能治好几种病症。我得想想他住院以后，怎么给安排个好点的病房，到底安排不安排病友？安排的话，他们能不能和谐相处，不安排吧，又怕他自己腻味。真都给照顾周到了，确实还挺麻烦，而且那帮病房的人会不会说闲话啊。正在这时候，晓谛的电话响了。

“喂，小花她姥姥，怎么了？”晓谛的声音。

“苏弟兄，你来一趟吧，小花三天了还不退烧，也不吃饭，难受得孩子都起不来床了。”老妇人的声音。

“行，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晓谛的声音。

我看着屏幕上定位器的光标确实在移动，而且是快速地移动。我抬眼注视着他们三个人，恐怕我不用说他们也明白了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日子啊，发烧了就去医院呗，该隔离就隔离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三姨说。

“他也是缺心眼。现在管得多严啊，让社区的人知道就麻烦了。”二姨对我说。

我又抬头看了看他舅舅。这时候正是体现价值的好时候。有时候真是一句话不用说，此时就可以用“此处无声胜有声”形容。越是在关键时刻，才越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人这一辈子，也许就是这么几个不经意的时刻，等来了，也许就改变命运。但是必须注意，千万不能让人家觉得是被胁迫，或是让人家看出来是有意表现，那就是还不够火候。仅仅只需表现出对别人有用就够了，多余的什么也不用说。

“您多担待吧。这个事完了，咱们友情后补。”舅舅表态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态也平衡了一些。但是我估计他有可能也是跟我客气，毕竟刚接触不久，还都不了解，他有可能是在敷衍我。我就该怎么样怎么样，顺其自然吧。以后苏晓谛入院了，还得需要我帮忙了，慢慢来。我用手一指鉴定表下面需要医师签字的那一行，他就明白了，冲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其实谁都明白，将来真要是追究苏晓谛责任，我的鉴定结论很重要。有时候或左或右，说不定就是一句话的事。定位器的光标移动速度飞快，现在想拦也拦不住他啊，先看看情况吧。

“小花她姥姥，开门。”晓谛的声音。

“你可来了，太好了，这回行了。”老妇人的声音。

“嘛原因呢？”晓谛的声音。

“就是出去玩儿，吃了根冰棍，不知道是不是受凉了，回来就发烧。”老妇人的声音。

“有呕吐、闹肚子拉稀的情况吗？”晓谛的声音。

“那还没有。反正这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连吃三天退烧药也不管用，一直是三十八九度，下不来。”老妇人的声音。

“我先看看吧。身上确实够热的。奇怪了，脚怎么那么冰凉呢？”晓谛的声音。

“这还真没发现。躺了三天了，都没怎么动，浑身没劲起不来啊。”老妇人的声音。

“找个矿泉水瓶子，接点温水，放在脚心那先捂捂脚。我慢慢给捻着。”晓谛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同时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用眼神轮流把他们注视了一遍。

“他以前学过按摩，是不是给人家按摩去了？”没等我问，三姨就说出了她的猜测。

“看意思像。这老婆子，还挺会使唤人的。”二姨说。

舅舅沉默不说话。他知道我这是替他们担责任呢。这种情况不上报，说不定就得追究我的责任。行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心知肚明就完了，咱把事办到位了，他不是傻子啊，见多识广的，能不领情？

之后就从喇叭里传出了这个老妇人一个多小时的埋怨。埋怨谁？当然是她女婿了。从订婚到生孩子到还没满月就闹离婚，从他们家给这女婿多少钱到女婿父母家的家具都是她们家淘汰的，从找女婿要孩子的抚养费女婿赖着不给到去法院起诉开庭强制执行，事无巨细地说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我都奇怪跟我们家也很类似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又翻出来帮我回忆一遍，说的我脑袋都快炸了。要是她家属也点头同意，最好也把她弄我们医院来住一段时间调理调理。要不是我忍耐力强，差点儿就去药房找点药吃了。空腹能吃药吗？能吃不能吃，先考虑不了那么多，我先冷静冷静是真的。我从抽屉里拿出来剩下的几块饼干，还有那半瓶矿泉水，细嚼慢咽先垫垫吧，至少自己磨牙的声音还好听些。

他们仨人也是听得不耐烦了，在屋里走来走去，看来也是要憋疯了。听这种中老年妇女说话，用她们特有的绝经以后荷尔蒙失调产生的半哑嗓音，夹杂着频繁出现的以齿音字为主要特点的地方普通话，再加上无比哀怨义愤填膺如火山爆发般的雷霆气质絮叨一个多小时，搁谁谁也受不了。倘若要是被正准备出院的病人从头到尾听见，恐怕又得交点住院费接着续一疗程。我完全能够想象到她女婿当时的精神状态，我估计他也已经快疯了。仔细想想也够可怜的，被逼得连自己亲闺女都不要就跑了。于理于情，这就算行，没出人命，就算万幸。要是能像电视台主持人倪萍年轻时候说话声音那样甜美，还得是运用陷入和陈凯歌恋爱当中那段温馨甜蜜时期仿佛丰富的雌性激素喷涌而出般饱含深情的细腻声线，而且尽可能是略带祈求感恩和宽容的心三个字三个字温柔地往外蹦，我觉得我应该能够接受。除了这样的以外，我肯定得先吃点预防药，或者就往耳朵里塞点药棉花。苏晓谛可能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也许是在忙着他的事无暇顾及，也许就是他病情太重，对于这种高强度连珠炮有如用钢笔尖反复划黑板产生的刺耳音波像把脑仁儿当奶昔顺时针使劲搅拌一样的精神折磨，已经无动于衷了。又过了一会儿，晓谛才又开始说话。

“您摸摸她脚心热了吗？”晓谛的声音。

“哟，热乎了。”老妇人的声音。

“看她眼睛，比刚才亮了，看来是来精神了。小花，感觉怎么样了？”晓谛的声音。

“我有点饿。”小孩的声音。

“太好了，我做吃的去。”老妇人的声音。

“这布娃娃不错，谁给买的？”晓谛的声音。

“妈妈。”小孩的声音。

“小花，你想你爸爸吗？”晓谛的声音。

“想。”小孩的声音。

“他来看过你吗？”晓谛的声音。

“来过一次。”小孩的声音。

“后来呢？”晓谛地声音。

“没来过了。”小孩的声音。

“你还想看见他吗？”晓谛的声音。

“想。”小孩的声音。

“他总不来看你，你生气吗？”晓谛的声音。

“生气。”小孩的声音。

“别生气。他也许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晓谛的声音。

“可是他是大人啊。”小孩的声音。

“大人说不定也是孩子啊。他是不是他爸爸妈妈的孩子？”晓谛的声音。

“是，那是我爷爷奶奶。”小孩的声音。

“对。他是你爷爷奶奶的孩子。他们来看过你吗？”晓谛的声音。

“不记得了。”小孩的声音。

“你能把你爸爸当成小孩吗？”晓谛的声音。

“当成小孩？”小孩的声音。

“对。把他当成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就像你的这些布娃娃一样。”晓谛的声音。

“布娃娃不会说话。”小孩的声音。

“谁说的，他们会说话。等他们都懂事了，就会说话了。”晓谛的声音。

“他们真的会说话吗？”小孩的声音。

“会啊，将来他们醒了，就会说话了。”晓谛的声音。

“他们什么时候醒啊？”小孩的声音。

“等你将来长大了，把他们叫醒啊。”晓谛的声音。

“我长大了，就能把他们叫醒？”小孩的声音。

“是啊。等你学了文化，懂了道理，自然就能把他们叫醒。”晓谛的声音。

“他们会听见吗？”小孩的声音。

“会的，他们一定会的。”晓谛的声音。

“为什么他们现在不醒？”小孩的声音。

“他们还没有听见你给他们讲的道理啊。”晓谛的声音。

“他们真的能听见吗？”小孩的声音。

“能。他们正等着听呢。”晓谛的声音。

“那我是不是应该赶快去学道理啊？”小孩的声音。

“当然了，越快越好。”晓谛的声音。

“从哪能学到呢？”小孩的声音。

“当然是读书了。”晓谛的声音。

“什么书啊？”小孩的声音。

“找你姥姥要，她就有。”晓谛的声音。

“好，我就赶快看书，然后给他们讲道理。”小孩的声音。

“对，等这次烧也退了病也好了，咱们就去学。”晓谛的声音。

“这样我爸爸听见我给他讲道理，他就会来看我了。”小孩的声音。

“太对了。那你还生你爸爸的气吗？”晓谛的声音。

“不生气了。他就是个不懂道理的小孩。”小孩的声音。

“这就对了。咱不生他的气。他不懂道理，将来你去给他讲。什么时候他听懂了，他就会来看你了。”晓谛的声音。

“苏弟兄，你也在这吃吧。都做出来了。”老妇人的声音。

“我不吃了。我中午送外卖去，这时候正忙。”晓谛的声音。

“我们说给你钱吧，你也不要。还自己去送外卖。”老妇人的声音。

“不能要。咱们自己人更不能要了。以前我姥姥家来一个农村的朋友，来找我舅舅要化肥，我陪他坐那聊天。我说我最近去学按摩了，他就跟我提起来了他们村的事。以前在他们那，这叫拿环儿，就是推拿正骨的意思。那时候在他们那，师傅收徒弟，不收学费，有什么绝招都教给徒弟，一点都不保留。但是师傅有要求，而且只提一样要求，就是必须得让这个徒弟发誓，给别人看病不能找别人要钱。答应这个要求才教，不答应的话，给多少钱也不教。后来徒弟还真发誓了，拜师学成了以后，给人治病就真不要钱。结果病人家属说，给钱你不要，吃个饭总行吧？他一看行啊，吃饭行啊，那他没法推辞了。结果全村轮流请他吃饭喝酒，大伙欢天喜地其乐融融，最后他说话比谁都好使，谁家有什么矛盾了，他去了都能解决，人们都服他，威望比村长还高。”

哦，弄了半天我才明白，原来他舅舅是干化肥生意的，这可不是小买卖。看这意思他最少是个代理，要不然为什么农村的去找他要化肥呢？据我所知，干这个的，一般的小经销商都发大财了，更别说代理了。将来说不定有什么事找他，肯定错不了，好歹给我指条路，就是发财道。能遇到这人脉，简直是天赐的机会。难道这回我是给财神爷服务了？这可太荣幸了。让他们病房那帮人找去，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好门道。

“到嘛时候说嘛话吧，现在能跟过去比吗？现在不一样了，跟以前可不一样了。”老妇人的声音。

“现在弄的花里胡哨一大堆，看着挺有保障似的，到时候谁遇上就知道了，不但一分钱不少花，还得多掏。前些日子我朋友他爸病了住院，垫付就一百多万，一般家庭，谁能掏出来啊？”晓谛的声音。

“现在也没办法，不这么干，我们退休金找谁要啊。就拿我们厂子来说，是我亲眼看着啊，以前多好啊，总发副食补贴，米面粮油都没花钱买过，工资一分钱都不用花，都能存住，因为那时候单位效益好啊。后来不知道为嘛就换领导了，哎，一换领导，就差点事了，换一次就差一点，换到最后，那么好的企业楞给整黄了，破产清算了，以前盈利单位楞变成亏损单位，员工下岗都回家了。可人家领导呢？接着往上升。后来一看才明白，普遍都这样。单位破产企业没了，这些人的退休金怎么办？找谁要去？哎，没招。苦了年轻人了，要不说现在都不结婚生孩子呢，压力太大，都怕成为对方的累赘。万一大人孩子得个病，双方老人身体再不好，没钱行吗？抄起来就不少钱，说不定都得卖房子，实在没法子就上网找大伙凑，可是谁好意思总找别人要钱啊。真到了这份上，这日子还怎么过？”老妇人的声音。

“哎，还真是的。上次人家给我介绍个对象，还是信佛的，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医保社保，生怕我拖累她们家似的。我就问她，你们拜的那些高僧师傅们都有医保社保吗，结果她一生气，不理我了。”晓谛的声音。

“哈哈，哪有你这样问的，这样问，人家能不生气吗。也没办法，要不人们现在都往上奔呢，越往上肯定是越好呗。”老妇人的声音。

“咱们不跟他们比，他们可不如咱们。”晓谛的声音。

“对，咱们有咱们的快乐，他们可比不了。他们现在都快疯了。对了，你是怎么治的？以后我也给孩子这样治，省的你再跑来了。”老妇人的声音。

“很简单。一般发烧就是有火啊，有火了就得灭火啊。用什么灭火？当然是水啊。哪有水？涌泉啊。肾经主水啊，涌泉、太溪、水泉、照海，这不都是水吗？但是仔细分析她不完全是有火，她是吃凉的太多激着了，循环不通造成的发烧，要不说脚冰凉呢。就得想办法上下疏通，捻完腿然后再捻她四肢，四肢上也有重点穴位，记不住没关系，反正胳膊腿打弯的地方就给她捻。给她疏通好了，就退烧了。明天再捻一次，或者今天晚上再吃一顿药，就好了。”晓谛的声音。

“那么复杂我可记不住，今天晚上吃点药吧。以后再有事还是得麻烦你啊。”老夫人的声音。

“没问题，有什么事就喊我。我先走了，中午就这俩小时忙，耽误了挣不着钱了。”晓谛的声音。

“你多少收点不就行了吗，还非得外面跑去多辛苦。再说你跟拿环儿不一样啊，那个简单两下完事了，你这一个多小时没闲着。”老妇人的声音。

“小孩好捻，不累。我这就跑着玩儿，锻炼身体。也没那么多麻烦事儿，我说一句您好，他说一句谢谢，钱就挣到了，多和谐。”晓谛的声音。

“吃的我给你装好了你带着，饿了就吃，省的你自己做了。”老妇人的声音。

“那太好了，谢谢您了。”晓谛的声音。

“我得谢谢你，这回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来，我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老妇人的声音。

他怎么跟我抢买卖啊？他不会一直送到晚上吧？不对啊，他们家那么有钱，怎么还让他送外卖呢？对啊，这是怎么回事？我抬头瞅着他舅舅，想让他看懂我的眼神，给我答案。

“当初我说让他给我帮忙来不就完了吗？他非说他脾气不好，怕说话得罪别人，怕给我买卖搅黄了。”他舅舅跟我对视后，转头跟二姨三姨小声嘀咕。

“就是受刺激了。现在也好，他去外面跑跑、透透气，自由自在的，说不定还能好点。”三姨说。

三姨说的这句话没错，确实是这样。从专业角度去考量，有些病人的反常举动，也有可能是为了减缓自身的病情，他们也在给自己的病找出路、找方法。就像营养学里面讲的，人特别想吃什么的时候，有可能就是身体缺乏这种食物中的营养物质，需要补充了，这就是人的本能。在精神上也一样。也许他入院观察一段时间，经过简单调理和心理疏导，应该很快就能好。尽量不让他想以前的事，当他觉得有盼头，给他点希望，说点他感兴趣的，让他高兴高兴，也许就见效。我们作为医生，也得为病人着想。他病好了，我们也有功劳啊。心理有安慰不说，治愈率也上去了。将来评职称，就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能拿成绩说话啊。否则再怎么提待遇，再怎么讲条件，实际疗效不好有什么用？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