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拐弯看见我们单位的大门，也看见了这辆豪华车。隔着挡风玻璃，我往车里望了望，车里的这三个人也看见我了。我停好车往楼里走，他们也跟着进来。一男两女，岁数大概六十多岁，也或者更大年纪，但是皮肤白净面色红润，这种气质一般不太好估计岁数。还是轻易别多想也别多问，一会儿说话的时候，张嘴就夸他们年轻。看穿着打扮，大方得体，能看出高档来。这样的服装表面看不出来牌子，材质样式小年轻的一般不穿，但是也绝对不便宜。看着就能感觉出来，绝对不是普通家庭，气质高雅还貌似很有文化，一看就不像是暴发户。我一会儿说话得注意方式方法，以前喜欢说口头语带个脏字，自认为很幽默的俏皮话小玩笑什么的，这回尽量不讲。接待这样的人，没有副院长的级别，也得有副院长的气质。走在前面的男人手上还拿着一沓纸，是病人的简单介绍。说简单，也不能要求他们写得太简单，除了基本情况，还得把病人的反常举动、挫折经历写全。

我进楼之后第一项任务就是快步走到打卡机前迅速打卡，嘀一声，今天的基本工资算是到手了。顺便照照镜子，我跟他们比也不怎么黑。晚上送外卖，没有太阳晒怎么会黑呢。然后转身往我的办公室走，拧开门我们四个人都进来了。

“找地方坐吧。病人简历和设备注册码的单子都带了吗？”我说着，走向办公桌。

“带了”，中年男子从包里递给我一沓纸，“叶主任，您看看行吗？”

我顺手接过来就想，主任这个职位，我暂时还不是，他们还挺客气。但是他怎么知道我姓什么？是不是他们提前跟院长都打好招呼了？院长没跟我说啊。现在管得严了不让找关系了？或者是找了关系不便于表露出来？啥可能都有，但现在也不是都托关系就行的，有些事托关系反而不好办了。我不用想那么多，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前两次他们来，一次是来咨询，第二次是来领表领设备，我都没细过问。我唯一对他们印象深刻的，就是他们开来的这辆豪华车。至于我的名字，我也没告诉过他们，他们也没问我。哦，我突然想到了，是因为楼里走廊的墙上挂着我照片和名字。我不禁自问，我到底是昨天喝得太多，还是我不总去医院看病不熟悉了，还是刚从病房调出来还不太适应啊？就是还没有适应这个角色。不管怎么样，不能大意，咱不知道人家什么背景，严肃认真客客气气的，应该准没错。

上两次他们来，我没给他们好脸子。当然也许他们不那么认为，他们也许认为我就是严肃。原因不在他们身上，是我自己的问题。调到这个岗位，以前病房的加班费就没了，提成也暂时没跟我定好，背后还有一帮人说闲话，正心烦的时候他们仨来的。行啊，正好也试探试探他们，看他们确定不确定。这回是第三次来了，估计是错不了，我也别耍脾气，做个顺水人情，显得我即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又通情达理平易近人，这样的话工作就算是做足了。昨天听两个朋友说他们的那些烦心事，现在想想，跟他们那些事相比，还有啥想不开的啊。我再有损失也总比浑身插管躺ICU里强吧？我再别扭也比被上边人捏着大气都不敢喘强吧？最起码我还挺自由，还能跑跑颠颠，到点下班我忙我的去，谁也管不着。

“今天看看差不多就办了吧。”我心想。摁了一下电脑开关，启动灯立刻亮起，我顺手打开抽屉，拿出来一块儿饼干，一口就塞进嘴里，拿起桌上放的半瓶矿泉水喝上一大口，其实也不饿，就为了压压昨天的饭食，清清口气，顺便拿出来一张病情预先诊断证明表。

“您跟病人是什么关系啊？”说话同时，我把屏幕转过来，让他们都能看见，还把喇叭也摆好了位置。

“我是他舅舅，这是他二姨、三姨。您多费心了。”中年男人直视着我很诚恳地说。

我明白了，是病人母亲这边的亲戚。不是直系亲属，还那么关心的，据我多年观察这种情况不多。一般人躲都躲不及，还上赶着往前凑乎？既然来帮了，肯定是有能力帮。而且看着这仨人不差钱，不会是因为钱产生矛盾了又来拿我们寻开心。估计差不多也就这意思，如果今天监控里表现出的症状没啥问题，就准备收治入院吧。那今天主要任务，就是分析病因、找病根了。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说话，首先给人一种文化人的气质，这样的人也曾经接触过。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声音不大，音调也不高，但是让人感觉有劲儿。一听就知道这是能拍板主事的那种人，但不像是当官的。那是一种狂妄的内敛，不自然就体现出一种压人的气质，让人心生反感，跟这不是同一种感觉。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八成是个生意人，有儒商的气质，他说出来的话既无法反驳也找不到理由拒绝，甚至聊久了，愿意跟他合作掏钱给他。成功的生意人谈事，可能就是这个语境。估计文化层次也不低，他这个年纪如果上过大学的话，那家里条件肯定不一般。一会儿我说话，也要注意语气和修辞，别让人家觉得我文化低。

“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囤。今天既然到这了，咱们就急病人之所急，”借着酒劲我这舌头还有点软，说出来也是不紧不慢，“舅舅、二姨、三姨，放心吧，来到这就踏实了。”

我为什么这样称呼他们？我粗略地撇了一眼简历上病人的基本情况，病人叫苏晓谛，男，今年40岁，跟我岁数差不多，所以这么称呼他们没毛病。而且这些有文化的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和礼仪。他们都爱挑理，做的让他们满意了，就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还千恩万谢。万一哪做的不到位，真找上你麻烦，还真拿他没招。这么一称呼，估计他们就不会拿我当外人，关系走近了，什么话他们就都能听进去了。就像咱们手机总会接到那帮售楼人员或者是网购销售打来的电话，一张嘴就“哥、哥、亲、亲”的，明明是骚扰，还让人一点脾气没有，人家就摸透了对方的心理，就跟你套近乎，你有嘛招？我干这么多年了，也发现了这点好处，客客气气地称呼对方，想办法把关系处成是自己人，再有什么问题都好谈，哪怕有点小争执谁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来。说不定将来他们还在院长面前夸我两句，比我费多少劲儿干多少活儿都管用。而且将来说不定，我还有求于人家呢，当朋友处也行，都有用处。远的有礼就变近，近的有礼就变亲，这就是人生哲理。病房那帮同事们，他们懂这个吗？天天横眉冷对的，在那吃饱了没事干，看自己工资单骂街瞅这帮病人心烦，自己不照照镜子只顾着挑别人毛病，哪有这思维啊。院长还让我找个助手，我看还是算了吧，有他们在准得坏事。

“您选的是什么设备？”我打开软件，按照递给我的那张纸上的序列号，输入电脑软件的框框里。

“就是那个手机壳。当礼物给他的，他还挺喜欢，说正好用得上。”舅舅说。

我知道了。那个手机壳看着挺厚，有点分量，因为有电池镶在里面能给手机充电。随身携带方便，不用另外带充电宝，也同时解决了隐藏在手机壳里的监控设备电子元件的供电问题。我自己还想要一个，送外卖时就不怕手机没电了。

随着设备序列号和注册码的登录完成，软件界面就显示出了音频波形和定位跟踪两项内容。这个软件界面很好用，音量还可以调节，还都是外文，显得高大上，多亏我有些英语基础，而且目标定位很准，延迟也很小。

“他父母呢？”我觉得，如果换一个场合，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题。因为来了三次，都是同样的三个人，又不是直系亲属，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别再出什么差错，至少是从我这不能再犯这种错误，所以我觉得应该问。而且对于我们的责任和对病人将来入院治疗来说，也是必须得问没有办法的事。就像去看别的病一样，其他医生也会彻底询问，而且问得要细，要问到重点，这样即表现出有专业水准，又确实有利于发现病根。就算病人再难以启齿，为了他自己的健康，也得实话实说，不能骗大夫。

“早就离婚了。他跟着他妈，后来他妈也死了，我们姐姐命苦啊。”二姨说。

我听完，心理“咯噔”一家伙，跟我差不多。与我这样年纪相仿的，小时候单亲家庭的比例不小。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我们小时候开始离婚成风。所以我跟别人聊天，从来都避而不谈也不问人家这些问题。这可能也是人家愿意跟我聊天的原因之一，还是那句老话，一家一本难念的经。我有时候也会回忆起以前家里的那些事，总是忘不了。我妈临死的时候也是念念不忘：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是怎么克制矜持频献殷勤的，是怎么花前月下鸟语花香的？是怎么从开始的时候脱光了睡一个被窝里像暖春盛夏一样喜洋洋热呼呼地手挽着手笑脸相迎气喘吁吁忙工作，又是怎么到了最后翻出红本换绿本各自纷飞翻脸无情像仇人一样哀凄凄冷冰冰地背手叉腰横眉冷对咬牙切齿斗敌特？她想拿捏他恨不得拿锡纸包起来卷红兜兜里夹胳肢窝底下任他在内部聚变裂变发光发热，可是他又觉得这世上能拿捏他的人用哈雷射电望远镜观测用达尔文进化学说推演用爱因斯坦广义狭义相对论佐证至少在大半个银河系存续期间孕育不出来；她想像缸里喂鱼养乌龟一样把他拢在身边如她心意为她显灵只给她一个人讲荤段子陪笑脸再不迷恋其他异性变性双性水性花枝招展娇美人，可是他又觉得自己迎风飘洒放浪不羁旷古烁金才华横溢星光闪闪几千年才孵一个以至扑鼻上脑香气浓郁尽招屎壳郎绿豆蝇；她就觉得自己嘴里像嚼着柠檬片咬着独头蒜又仰脖干了半瓶醋一样腮帮子半脱臼张不开又合不上从头发丝到脚趾盖气血逆流经脉堵塞肋叉子鼓胀胸口憋闷非得闹才痛快，可是他又觉得整个臭氧层以里都应该是他一个人口出成谕唾沫成钉说了算全球地磁辐射之内都得以他的脸色眼神气息浮动为指南少了他就连老天爷都得披麻抹泪儿扛幡儿抱罐儿哪有闲心顾及别人的感受；她除了指望他亲自出马拿把菜刀去把婆家会喘气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抹了脖子再放把火从此划清界限阴阳两隔只给她娘家当孝子之外还能有什么坏心思，可是他又觉得自己优选基因万里无一必须忠孝仁义怜香惜玉柔情似水来者不拒雨露均沾不能一家独享否则辱没了天造地设文治武功的英雄豪气；她也不仔细琢磨琢磨“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老话能是无缘无由没凭没据瞎子算命信口雌黄瘸和尚歪念经胡邹白咧凭空猜想半夜撒呓挣焚香卜卦眯眼掐指杜撰出来的吗，他也不好歹拍着胸脯问问自己连老婆孩子都抛在脑后不管不问懒理拒睬还给别人讲大道理上大课豪侃“家国大义黎民社稷”舞文掭墨吟诗晃脑指点江山华服革履光鲜亮丽之下担当何在？到最后她是吃不香也睡不安心不在焉两眼迷离也不笑了也不闹了也看淡了也凉透了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了就盼着回到老爹妈的怀里捂捂这个后悔药无处觅强迫症无人医只能干靠着窗檐呆呆地仰望阴晴圆缺默默地数算日升月落的愁眉冷脸苦妞妞，到最后他是挺不直也塌不下硬扛着奉天承运鬼画符的喜绢亦如磐石又物力维艰脏水反泼巨楷连绵淅沥沥哗啦啦站在当间暗箭擦肩适才如梦初醒方知人心凶险怎奈沧桑重演轮回浮现已成笑谈还得挽回颜面靠兰陵书生的梦呓把判了负分的人生错题睽睽之下厚颜提笔沾朱砂再挑半个对勾。外人不足道也只有成年懂事孩子才会声泪俱下的控诉世上的事无出其右根源是什么万变不离其宗还是骨子里的个人利己主义作祟人生无法重来哪有正确的......她还没说完就咽气了。到现在我也琢磨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有人欠她钱没还，还是给我留下遗产了？哎，原谅她吧，她也糊涂了，谁还不犯点糊涂。我也别跟自己较劲了，那么多年过去了，生气着急也白费。现在我一屁股账都还不清呢，再翻出来这些糟心的事更添堵了。这方面的疾患，哪有神医啊。请原谅，我一时回忆过去，有点不淡定惊扰到您了。其实没必要遇到谁都随随便便刨出自己的根给别人展示，总这样情商就太低了。酒桌上我都掩饰得很好，到了单位更得讳莫如深。您可能会问了，是不是我的脑子有点？对，就是不正常，也不可能正常。大人的这些事或多或少都会对小孩有影响，经历过这些的孩子，会表现出来或潜伏着多种精神疾病。所有到我们这的病人，只要一问曾经有类似这种家庭变故的，十有八九错不了，基本上不用再做检查了，直接下鉴定结论，赶快交费入住就是最明智的选择。好在我是搞专业了，能了解这些，所以自己就能给自己开方子，知道该怎么调理自己，否则也很有可能心理扭曲。

我终于对这个病人的基本情况和状态有了初步了解，这一点很关键，将来如果不加以控制，会发展到什么状态病到什么程度，会出现几种不同的表现，或抑郁、或发狂、或自残、或攻击别人等等等等，很多事件的发生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如果不加干预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他跟他爸关系怎么样？”我问。

“多少年不联系了，他爸从小就总打他，早就没有感情了。”三姨说。

我在脑子里快速思索这种家庭情况会出现的病症归类。但是仅有这一点信息是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还必须有更详尽的资料和症状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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