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一九九八年是个令每个中国人铭记的年份，“粮食大丰收，洪水被赶跑”虽然是赵本山在表演中的戏谑之作，但也的确反映了那年刻骨铭心的回忆。

那年长江流域的抗洪形势尤为严峻。那时候三峡水利枢钮还没开始建设，不仅长江中游的宜昌、武汉、九江险象环生，就连位于下游的春谷也出现了几处溃堤。

爸爸连天加夜的守在集团的重要岗位上，妈妈也经常加班到深夜。

于是，那年暑假里，独自在家的我抱着电话机，与毕夏聊个没完。

“听说你们那里又遭灾了！”我一边看着电视房倒屋塌的悲惨场景，一边聆听着电话里毕夏装模作样的慰问，“真想到灾区去，为抗洪抢险出一份力！”

“你来啊！”我一本正经的道，“别假模假式的。你来，到大堤上去，也让我爸回来歇两天。”

“那我这次去见老丈人，是不是得备两件土特产？”

“见不见得到老丈人另说，土特产看心意，主要是人得来，别老是雷声大雨点小，灾区人民需要你。”我对于他这种口惠而实不至的作风越来越不满，简直是要下命令了。

毕夏告诉我，不是他不关心灾区人民，实在是他现在肩负着一个更重要的担子。

他的父亲在企业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又是转业军人，性格耿直，所以深得部分群众的拥护。但近年来，他们的企业领导任人唯亲，不仅捞的盆满钵满，甚至还肆意侵吞国有资产。关键是，这些家伙们连工人工资也想方设法的一再拖欠。原本体体面面的国企工人，有的已经沦落到去菜市场捡剩菜的地步。

作为群众眼里的“高材生”，毕夏义不荣辞的被父亲征召去帮助大家写材料，向更上级的领导反映问题去了。

我听见他有正事，便不再强求。但又提醒他没事的时候得习一下英语，以便下学期继续参加四级考试。

毕夏的英语成绩相当糟糕，据他说成绩最差的时候，甚至只能在草稿纸上划上个十字，分别在十字的四个框里写上“A、B、C、D”，然后用笔瞄着中心投射，笔尖点到哪儿，就填哪个。

这就属于是靠天吃饭了。

后来为了参加高考，他按照自己理解的读音，把初一到高三的课文给死记硬背了一遍。所以他尽管能凭直觉蒙对个选择题和完形填空，但对英语的语法和音标，几乎就是一窍不通。

我早早的通过了英语四级考试，平时又利用课余时间对他进行了辅导，但仍然无法使他顺利通过考试。特别是听力部分，他甚至连题目都对不上号。

大学生没有暑假作业，但辅导员还是布置了一些所谓的社会调研工作。我没出小区就完成了这项任务，剩余的时间，就是逛街和睡觉。

为了打发时间，我学会了做饭和烧菜。想到将来和毕夏生儿育女，其乐融融的样子，居然有些乐此不疲。

慢慢地，抗洪工作进入尾声，爸爸妈妈也恢复了正常的作息。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毕夏的电话了。我觉得他的任务应该也应告一段落，便拨打了他家的电话。

他居然进去了！不出所料的是，仍然涉嫌故意伤害。

毕伯伯接电话的时候有些吱吱唔唔，显然试图掩饰毕夏已经羁押在案，蒙混过关。不过我仍然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蛛丝马迹，经一再追问，大抵知道了事件过程。

数天前，毕夏在帮助工人书写信访资料的时候，与厂长的亲信发生了冲突，稀里糊涂的打伤了一个人的鼻骨，按照当时的《轻伤鉴定标准》，鼻骨骨折属于轻伤。而故意伤害致人轻伤的，构成故意伤害罪。于是毕夏被刑事拘留，关进了拘留所。

据毕伯伯讲，此案比较诡异，一是故意伤害致人轻伤的案件，通常情况下公安机关会预留一段时间让双方自行和解，如和解不成才会立案侦查。但本案案发后，公安机关雷厉风行，火速出警，仅用了二十分钟就将毕夏缉拿归案，当晚即投入了大牢。二是受伤者不仅拒不调解，甚至根本不愿意露面。三是受伤者根本不是他们本地人。一个外地人，不远数百里，跑到巨阳，难道就是为了挨毕夏一记拳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送货上门的精神。

想到这里，我收拾细软，对父母不告而别。

毕夏的兄弟姐妹全都从外地回到了巨阳，聚集在工厂分配给他父母的那套大公寓里。

毕伯伯已经给毕夏委托了律师，是一个看上去挺稳重的男人。

律师却一再建议我们与受害方和解，哪怕拿出天价赔偿也要取得对方的谅解。他的一句话让我气得半死，他说：“哪座庙里没有屈死的鬼。”

我建议毕伯伯更换一名律师，毕伯伯却告诉我这已经是巨阳县最好的律师了。

既然巨阳县最好的律师都这个德性，那就联系汝阴市里的律师，或者省里的律师。依我对毕夏的了解，我觉得他会对自己的前途负责，不会故意殴打别人。

毕伯伯却有些犹豫，觉得市里的律师收费太高，至少交通费和住宿费都会多支出一些。

我简直有些无语，事到临头，这老爷子居然还在盘算着成本问题。

猛然间，我想到一个人。忙问毕伯伯是否能找到宣老师的联系方式。他是大学老师，已经取得了兼职律师的资格，又是毕夏的辅导员，一定会为弟子的前途负责，拿出最佳的方案。

毕伯伯吞吞吐吐的道，这件事不想让学校知道。毕夏这几年一直惹事，怕学校知道他暑期的表现，将来会对其进行处分。

“开学之后呢？”我反问道，“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开学之后如果毕夏还不能出来，那就更麻烦了。”

毕伯伯思虑再三，终于拿出了宣老师的寻呼机号码。

“嫂子，还是你厉害！”晚上，毕秋悄悄的在我耳边说，“你一来，斩钉截铁，快刀斩乱麻的就把事儿办了。就我爸那性格，瞻前顾后的，啥事儿也办不成。我们姊妹几个可不敢跟他面前发号施令。”

那时候没有高铁。宣老师换乘了一次大巴，于次日晚间才来到巨阳。越明日，他到看守所里会见了毕夏。

根据会见的结果，毕夏一直强调自己没有被所谓的受害人实施殴打，对方所受的伤与自己没有因果关系，所以也坚决的不认罪。

根据毕夏的表述，那天他在一名工人的陪同下向群众了解领导以权谋私的情况时，突遇五名彪形大汉。大汉们仿佛在故意向他们寻衅，从骂骂咧咧到肢体碰撞，毕夏一直隐忍不发。直至他们明显的对毕夏和工人实施攻击时，毕夏这才对他们进行了还击。

所谓的受害者是三名倒地者之一。他倒地后便满地打滚，弄得灰头土脸，又大声呼叫“打死人啦！”之类的虎狼之词，引得围观者甚番。

毕夏坚持认为自己的还击有理有利有节。他在最初的拉扯过程中检测到这几个壮汉没有练过武功，可能仅仅是身体比较强壮地痞而已，所以严格把握着分寸，尽量避免对这几个壮汉造成伤害。毕夏说当时对方人多，他尽管有些顾此失彼，仍然小心翼翼，轻拿轻放。基本上使用的是反关节的擒拿术。不仅没有动用武器，甚至连身体上比较硬的拳、脚、膝、肘都没有派上用场。倘若这几个家伙中有人胳膊腿脱臼，肌肉拉伤也许与其有因果关系，但鼻骨骨折，肯定不是自己干的。

“没准儿是假伤，栽赃陷害。”宣老师对我们道，“江城去年发生过几起，我和我的师傅办理过类似的案件。”

在中国的刑事法律体系中，轻伤害属于可以和解的案件。只要双方达成和解，可在公安机关的组织下达成和解协议，由受害方出具谅解书。这样一来便可以不追究加害方的刑事责任。如此一来，便有不法分子在与别人的冲突中，故意制造自己轻伤的假象，以加害人赔钱作为谅解的前提条件。遇到家境富裕的，有时还能发上一笔小财。

宣老师向建议毕冬联系一下他们兄弟的小伙伴们，打听一下所谓的受害者的信息，至少打听一下谁能跟那厮说上话。

我和毕冬走遍了巨阳的大街小巷，了解了这座小城的同时，也了解了毕夏的过往。

巨阳曾在战国末期，短暂的成为过楚国的首都，只是随着时间的变迁，那座古城已经化为一片土丘。今县城始建于元成宗时期，是座拥有近十万居民的小城。

此地经济以农业为主，人均所得不高。改革开放后，当地人民走出乡土，将西药买卖做遍大江南北，形成了全国最大的西药集市，基本做到了“买全国，卖全国”的地步。

由于当地商业发展迅速，不免出现了一批有钱人。这座小城的经济水平提高了，文化娱乐却没有同步发展，年轻人以从香港电影里学来的打架泡妞为荣，把黄赌毒当成了休闲娱乐的方式。

毕夏小时候是个好孩子，据说幼儿园里曾被评为全省优秀宝宝，小学时还代表入队少年上台领过奖。但进入中学，一切都变了。

事实上，少数人的富裕并不代表所有的社会阶层都能支撑起骄奢淫逸的生活。很多年轻人囊中羞涩又为各种快感所诱惑，便走上了危害社会的道路。毕夏中学时，多次遭遇不良少年的侵犯，最惨的一次，裤带和鞋子都被扒了去。

那次毕夏光着脚丫提溜着裤子狼狈逃回工人新村的形象一直为全厂老少传颂。毕冬绘声绘色向我讲起的时候也令我忍俊不禁。

后来，他央求厂里大一点的孩子和已经参加工作的青工们出头为自己找回了场子。又在学校里带领同学们反抗社会青年的欺辱，逐渐在大家心目中积攒了些威望。当他高中毕业因手刃两名歹徒而名振江湖时，竟然还引起了不少误解——有人以为他原本就是个混混。却不知道他本善良，怎奈世事无常。

他考取江城大学后，整个巨阳引起了轰动。年轻人特别是成绩不好的后排同学也对考大学树立了信心——原来考取大学并非遥不可及，大魔头可往，我们亦可往。

在毕夏同学朋友们的努力下，我们终于联络上了一名当地县医院的保卫科人员。据此人介绍，案发那天他当班，而所谓的受害人当中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当地混混，所以他对这几个人印象颇深。这帮人首先来到了该医院就诊，但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又去了当地公安医院，而最后做出轻伤的病历是从公安医院出来的。由此我们判断，当中一定有猫腻。

宣老师以辩护律师和老师的身份向侦查机关要求调取受害人在当地县医院就诊的记录。公安人员对于大学老师还是相当尊重的，迅速的询问证人并调取了相关的就诊记录。

此时对方的态度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本拒不接触，坚持要让毕夏把牢底坐穿的受害人方竟然主动要求和解，提出的条件也仅仅是要求毕夏认罪，赔偿医疗费和象征性的损失。

连续多日夜不能寐的毕老爷子几乎都要妥协了，毕氏姐弟也颇有些动摇。我与宣老师却认为情势已经发生了变迁，此时正是将幕后黑手揪出，将此案大白于天下的时刻。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宣老师再次会见毕夏时，他也表示坚决不能妥协，因为此案，他受了不少委屈，此时既然大仇将要得报，何不畅快淋漓的直捣黄龙呢。

宣老师眼见大局已定，便得胜还朝——学校那边面临开学，还有一滩子事儿呢！

然后，不出意外的是，出意外了。尽管办案机关早早调取了有利于毕夏的证据，然而却迟迟没有结论，当然也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期释放毕夏。我们去问，回答是案件承办人出差了。眼见学校开学在即，毕老爷子未经我们同意，私下里和对方签订了和解协议，换取了毕夏的释放。好在条款中，并不包括毕夏认罪的内容；经济上，我方也仅仅对所谓的受害人医疗费用进行了补偿而已。

时隔将近两个月，我终于再次见到了蓬头垢面的毕夏。他那双神采奕奕，顾盼生辉的眼睛变得沉默深邃，老气横秋。

他远远的，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也心事重重的看着他。

因为他父亲擅自与对方和解，导致我方不败而败的缘故，我一直在生着闷气。我甚至觉得有其父便有其子，父亲是个软弱无能，遇事容易妥协的人，儿子的未来也不容乐观。

凝望着毕夏，我此时的心情，可以用黄莺莺的那首《哭砂》来比喻：

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 谁都看出我在等你

风吹来的砂堆积在心里 是谁也擦不去的痕迹

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 谁都知道我在想你

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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