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境

回国，这个决定在当时其实是不容易的。彼时的国内，新东方的托福、GRE课堂是年轻学子暑期挥汗如雨的地方，林绰压根也没想到自己的归国之途竟如此漫长。

离境是从广州白云机场，送行的只有那个记忆里总有些模糊的母亲，那些离别时的絮絮叨叨，在时光的冲刷里几乎全然淹没，只有那句“你该有自己的人生”似乎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

入境还是广州白云机场，只不过16年光阴，已将走时不足1米60的他，变成了如今1米83的准大叔。还有1年，不，准确地说是还有364天，他就是而立之年的大叔。可能是心境，抑或是那个沉迷韩剧的小女友日日唤他作大叔，他很坦然地面对年龄的更迭，以及生命中的人来人往。

入境边检的工作人员看到递入的是美国护照，以为又来了个不会讲中文的ABC，习惯性地用英文提问姓名，却听到一个磁性低沉的嗓音，挺标准的普通话回答道，“林绰”。

工作人员这才仔细端详柜台前的这个男子，好一双勾人魂魄的眉眼，略为深陷的眼窝，浓密的眼睫毛下藏着含情脉脉的双目，盯久了，工作人员的脸红了。带有刻刀造就感的脸部轮廓，线条干净利落，五官排布恰到好处，是第一眼的帅哥，但同样耐看。日日见了这许多来来往往的旅行者，许久后工作人员依旧记得这个男子，并宣称是自己见过最帅的通关者。

登机的日子，入境的地点，飞机到火车的接驳，都是他刻意为之，是一份给自己的归国仪式感。29岁的生辰日，离境与入境的重合闭环，只是无人接机，形单影只。

要不是确切地知道就是这间门脸，埋头专注于修鞋的这个女人，林绰是不太敢相认的。除了眉眼间还残留着产钳留下的疤痕烙印，其余的都变了。走近了，他唤起她的乳名，她抬起头来，有些怔怔地望向他。顷刻，女人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试探着说道“林绰？！”这间门脸是他工作第一年替姐姐在老家置下的，有了这么个遮风蔽雨的地方，姐姐才有了后面的姻缘和安稳，土地和房子能够给予中国人的安全感是根深蒂固的。

祭拜了祖宗和父亲，没有更多的停留，他踏上了进京之路。近乡情怯，如陌生生物入侵般的不适，或许是不愿周旋于家长里短的纷杂，抑或是年少离家的疏离和长年独处的惯性……13岁背井离乡时的憧憬和新奇，在独自面对林林总总后，已经变成了无须多言的果敢与沉稳，的确他比姐姐更像母亲。

龙凤胎，光是这个名字，就让人觉得是天大的福气。在当地，名字通常是家里辈分最高的长辈给起，但姐姐和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父亲说母亲念的书多，生这胎受苦受难的。那个年代流行单字的名字，姐姐的名字“书”，隐晦地取自小姨，是怕被人发现的晦气斥责，以及私心的延续挂怀；他的名字“绰”，取自“如圭如璧，宽兮绰兮”，是母亲男性审美的顶点，却是有些音律拗口的。

皮囊是父母给的，而好皮囊则需要十足的运气，林绰的运气一直不错。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第二个孩子，对，他不太愿意唤作姥姥姥爷，总是让他无端想起刘姥姥的喜感，缺少长辈的威仪，更何况印象中的外公是“敦诗说礼中军帅，重士轻财大丈夫”，是有着三公九卿般气度的人物，不是“爷”而是“公”。南方出生的他，外公外婆这个称谓似乎还蒙着一层湿乎乎的水汽，让在北京过去爱流鼻血的他，有种还在南方的错觉。

母亲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来临前，都说身体底子是打娘胎带来的，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和出生在自然灾害年份、英年早逝的小姨相比，母亲不止是身体素质好，充分吸收了北方汉子和南方娘子糅合精华的她，皮肤水光光的、清雅灵秀，个头却是出挑的。

龙凤胎的胎盘暗战，林绰无疑是优胜者。打小他听到最多的就是，他像母亲，姐姐像父亲。在世人眼里，如果母亲不是因为拖着妹妹避难异乡，不是因为妹妹身体孱弱，父亲和母亲断然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那个时代，多少家庭分崩离析、自顾不暇啊。

这是林绰第五次从老家出发去北京，也是这次归国仪式感的最后一程。后来他才知道，小时候暑期进京的路费都是外公出资的。自外公离世后，他再也没有踏入过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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