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瘾少年的贴吧岁月

我点燃了香烟，烟气在昏沉的灯光下变得有形有质，在空气中漂浮扩散，然后顺着车厢间的缝隙，倏忽间消失不见。

视频断线后耳机里开始自动播放起音乐，先是几段节点鲜明的摇滚乐，我嫌它们吵闹，触动切歌，几次之后耳机里传来一阵清晰的鼓声。

伴随着金戈铁马式的开场，记忆里的那一点热血仿佛随之点燃，继而沸腾起那一大段的岁月。

是郑中基的《英雄寞》。

高考结束以后，家里的电脑成为了我一个人的财产，也成为了我从原始社会走向信息时代的一座鲜明的里程碑。

不知从何时开始，电脑进入了我们的生活。那还是每天晚上看着只有八个台的14寸闭路电视的年代。年幼的我以为电脑这种东西只在电视机里存在，那时的电脑技校广告繁杂切夸张，甚至好多人都开始用小霸王学习机练习打字，熟练掌握电脑似乎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更遑论对着屏幕盲打出一大串的文字。

直到有一天我在公园玩捉迷藏。天黑时分奶奶来找我，然后带着我在公园门口的亲戚家串门，在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商铺里，我第一次在电视以外的地方见到了这种高科技产物。

那时的电脑还是俗称的“大脑袋”，硕大的显示器占据了整个桌子近乎一半的空间，屏幕却小得厉害。亲戚跟奶奶聊天，就把玩了一半的纸牌让给我，我右手握着鼠标，沉甸甸的质感，还有滚珠在鼠标垫上滚动的沙沙声响，光标在屏幕里闪烁着推进，我新奇而投入。

后来小学里有了微机课。传闻中的微机是要杜绝灰尘的，于是每周一节的微机课都要穿戴好鞋套才能进入。其实那时的我们对电脑的印象只有一个字“贵”，那是我们大多数人家都难以支付的一件奢侈电器，学校里的电脑陈旧而破烂，我们却要神圣地戴上鞋套，小心翼翼地走进机房，仿佛是一场盛大的仪式。

最开始学习的是开机关机，屏幕保护程序等一系列基础常识，后来老师干脆教我们玩纸牌和扫雷这些Windows最基础的小游戏。下课后老师还要布置作业，在书店能买到五块钱一张的塑料键盘纸，上面的字母完全模拟实体键盘，然后要求我们背熟每一个字母的位置，为将来的盲打做基础。

我那时想，这么大的一张键盘，我也许要用二十年的时间才能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然后像老师一样敲得啪啪作响，屏幕上的文字如一泓清泉般地流淌出来。

也许那压根就是学不会的技术。对比之下我们惊喜的发现微机室的电脑里开始有了红警和三角洲。那时两人一台电脑，我们就轮番打三角洲，每人一次。

运气好的时候同桌没能来上微机课，独享一台电脑的我就能玩上四十五分钟的红警，这对于那时只接触过小霸王游戏机的我而言，绝对是奢侈的游戏享受。

时间悄悄的进入二十一世纪，电脑也成了旧时王谢堂前燕。学校门口悄然兴起了几家网吧，老师和家长的工作重点也从游戏厅录影棚转移到了这里，但我始终觉得，背下那一整个键盘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我也一直没接触过电脑。

当然我也没机会接触，奶奶曾经提着我的耳朵告诉我，如果她在网吧看见我，我必将与我这光洁细腻的人皮说拜拜，或者在我将来的人生中永久性的添加一副拐杖。

为了我的皮和腿，我一贯视网吧如洪水猛兽。

直到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姑妈家里率先安装了电脑，我这才开始了第一段网络游戏的时光——跑跑卡丁车。

步入高中后，我发觉班上的同学们大多来自更加遥远的乡村，我对电脑这一点点入门级的认识居然也能鹤立鸡群地成为了多媒体管理员，甚至还借此躲避了三年炼狱般的密集式跑操和广播体操，那是我难得的狗屎运。

高中时代的我毕竟胆子大了一些，加上管子与阳哥的陪伴，我渐渐也开始上网吧，打一些游戏，说不清是因为自律还是真的笨，我从未沉沦。就连企鹅号都注册过几次，加上三五好友之后就就很快被遗忘掉。

直到这个暑假，即将二十岁的我还从没注册过一个稳定的企鹅号，我操着生涩的一指禅努力寻找页面，填写信息，拥有了我人生中第一个企鹅号，仿佛完成一件伟大的工程。

我翻开同学录，白老师，阳哥，管子，猩猩，点点……几乎所有人的信息里都有写了自己的企鹅号，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把他们添加完毕，下载游戏大厅，开通企鹅空间，正式开始了属于我的网瘾时代。

从偷菜到斗地主，再到象棋和龙珠，最后是寻仙与地下城，高考之后的那几天里，我再没有离开过电脑。

阳哥是我第一个通过的企鹅好友，在他的告知下我得知白老师酷爱炫舞游戏，于是我开始苦练炫舞技能。

这中间白老师上线过几次，建立了一个群聊，名字就叫“放学六人组”，我们一起找到无数带着五花八门水印的高考答案，彼此对照写在巨型像皮上带出来的答案，预估自己的分数。

大家似乎都比较满意，只等一周以后回学校拿到正式的答案，再开始估分报志愿。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一周轻松而漫长，我可以在这虚拟的世界里继续尽情的徜徉。

守候在电脑前的日子，最值得期待的就是每天白老师上线。在阳哥的指点下，我用我为数不多的积蓄开通了一个会员月卡，将白老师设置成特别关注，这样每次她只要一上线我就能第一时间发现，然后陪她玩上一两个小时的炫舞。

语音中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这莫名的相思。在荷尔蒙的刺激下，我的技术突飞猛进，从最开始被白老师虐得体无完肤，到后来能轻松与她分庭抗礼，又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苦恋，她对一些歌曲节奏的把控已经大不如我，但无论主动或被动，我从来都没有赢过她。我特别的喜欢或者说期待，她在结束时发出的那一句：“哈哈，我又赢了。”看她开心，我觉得充实而满足。

我这卑微的暗恋。

白老师不在线的时候我就显得百无聊赖，于是我在纷纭的网络中，发现了贴吧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第一次注册贴吧，是从《昆仑》开始的。

作为接替金庸的新武侠扛鼎作品《昆仑》，许多年里让我如痴如醉的迷恋。初三的那一年在书店偶遇之后，几年里我零零散散读了六遍，这个暑假，我刚好读第七遍。

于是我注册了第一个百度账号，ID就是七读昆仑进行中。

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种偏执又自负的人，喜欢撩闲又害怕责任，在这个没有署名的地方，一场又一场的骂战必然是无法避免的宿命。

那是一个晴朗的黄昏，白老师刚刚下线，我无意间打开了《昆仑》贴吧，翻看了一大堆帖子之后，惊奇的发现原来这世上有这么一大群无聊的人，会对一本小说的各方各面进行炮轰，而且引经据典，振振有词。我顿感英雄终得用武之地，开始发帖寻衅，很快，我的帖子被人转载，然后我也跟那个我喜爱的主角一起，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那个直接针对我的人叫做多闲散人，可能我们生来有缘，自此而始，我们开展了无数次的骂战，这人名副其实的多闲，每一次都能引经据典，辩得我体无完肤。 

几天后我建了一个QQ群，名字叫大哉昆仑，着实拉进了不少贴吧里的朋友，多闲散人当然也在其列。 

拉他进群，一开始是拒绝的，后来有一天我们正在兴致勃勃的谈论小说，突然看到多闲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群里。 

少不了，又是一阵骂战。 

最终我第一次占了上风，因为在我哑口无言的时候，我行使了我群主的特权，把他踢了出去，正在我洋洋得意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他加我好友的信息，验证消息上只有两个字，“加我”。 

我在群里跟大家说了，一位吧友戏谑的说，他肯定是不甘心被踢，想要亲自退群，我表示不信，于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果然，进群没有一分钟，多闲散人就发了几句诸如江湖再见的场面话，然后显示退群。 

我脑海里不禁想起了无数武侠片中，被打跑的坏人走之前都要说的那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一个有血性的少年。

在那之后，寻找多闲的帖子并加以诋毁一度成了我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的打字速度也得到了飞也似地提升。我渐渐告别了一指禅，虽然盲打还有一些困难，但已经可以双手在键盘上下翻飞的敲字了。此时我回想起小学时微机老师打字的飒爽英姿，感叹：果然，三年语文不如半年企鹅。

但多闲的文风犀利，言语铿锵，小白如我常常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了事，后来渐渐的就懒得再发帖，多闲也似乎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时光倏忽，少了寻衅与争吵，逛贴吧的日子也就变得清闲而恬适。

另一个步入信息时代的标志是，此时我终于有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机。是一部姑妈淘汰的国产山寨机，本身价值不高，但那手机是彩屏的，喇叭声音特别大，最让我惊喜的是手机里还有一张128M的内存卡。

那时候智能机貌似还只是个概念，大家用的大多还是能玩贪吃蛇同时能砸核桃的诺基亚，彩屏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奢侈的享受。 

拥有了手机的我显得格外的新奇，最重要的是把纸质电话簿上的号码一一记录，然后在自己的手机里设好分组，觉得这样才彰显了手机的意义。

理所当然，第一个电话打给了白老师家的座机。那时的我怯懦又腼腆，我特意选择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打过去，天知道我有多担心接电话的是白老师的父母，幸好，忙音响了三下电话就接通，接电话的人正是白老师。

我告知她我有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并询问了她这几天的近况，原来白老师开始了新一步的进修，找了家琴行学习吉他弹唱。

我的脑海里不自禁浮现出那个温婉的女子捧着一把漂亮的吉他在夏风中轻声弹唱的样子，那画面美得让我倍感窒息。

反观自身，我甚至觉得终此一生大概只能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仰望，却不能接近。

自卑又一次汹涌来袭，我慌忙的结束了通话，关掉了手机。

躺在床上，我努力的向着那个画面的另一个方向奔跑，想要逃离，又希望可以用意念将那个画面粉碎，最终的结果不过是让那个画面更加清晰的在我脑海里呈现，而在那画面背后又多了个臃肿丑陋的自己拿着我那同样丑陋的猩红的成绩单，我拿起镜子，赫然在目的一脸生无可恋。

少年的喜怒真的如六月的阴雨，倏忽来去。此刻的窗外应景的下起了小雨，阳光也提前下山，一片昏暗。

恰逢母亲不在，屋子里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对面卧室里爷爷电视机的聒噪远远传来，我莫名的烦躁起来。

起身打开电脑，又一次进入贴吧。

其实抛开畸形的辩论不谈，贴吧从来都是一个豪杰辈出的地方，《昆仑》又的确是一部气势磅沱恢弘大气的小说。时不时乍现的一些对文章对人物分析得入木三分的帖子，还有许多对应的歌曲与视频，都让我血脉贲张，就连白老师的近况带给我的自卑与痛苦都缓解了许多。

一番浏览，我惊喜的发现了一部剪辑视频，以各式各样电视剧的剧照题上作者赋予的小说人物名字，再配上了一首铿锵的歌曲：

“你是风沙的怒吼，

你是断崖的坚守，

你是剑锋过后，仰望月夜，眉前的寂寞。”

少年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捂热，眼前隐隐约约的看到一个身影对着长空落日，怔怔不语。

其实到底有多痛呢？也不过就是多年为学业压迫后骤然松弛的神经在时间的浸泡后滋生出的一种顾影自怜的情绪罢了。

姑妄称之为，落寞。

恰如我此刻的心境。

手上的烟几乎燃尽，耳机里的音乐也已经播放到尾声。我记得我当时搜索许久又几经询问，才得知这首歌名叫《英雄寞》，高潮部分就这样成为了我第一部手机的第一个来电铃声。我的心情曾经无数次随着那杀伐凌厉的伴鼓，那高低错落的音节起伏不定，沉醉其中，一听就是一整个午后。

时移世易，渐渐的那些遥远的人与事都没时间去回想，我曾经钟爱过的那些歌曲，早已静静陈列在手机内存里，许久不曾听过。

人真是善忘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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