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安分的青春

在火车上洗澡是不太现实了，我走进卫生间，把衣服裤袜都脱下来，细细擦干头发和身体，换上新的衣裤，又把淋湿的衣物放进垃圾袋系紧，拎着垃圾袋回到座位的时候，正看到天天打了老大一个哈欠。

我又笑了起来，果然当你看一个人顺眼的时候，她打哈欠的样子也萌得不行。我再次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虎爪形状的小抱枕，递到天天手上说，我观察了，这节车厢没什么人了，你坐我这边长椅，可以躺下休息一会。

天天接过抱枕笑着说，哎呦，你这个人虽然有点神经病，还是蛮体贴的嘛。

我说我分人，一般对漂亮女生，很难有男生不体贴的吧。

她又切了一声，我把我原本坐的长椅整理一下，天天也没有客气，把抱枕靠在过道的一边，直接躺了下去。我坐到她原本的短椅一边。

列车早已发动，窗外城镇的灯火飒沓如飞，又渐渐陷入黑暗，我看向天天，她蜷着双腿枕在抱枕上，亮晶晶地双眼正看着我。

我们对视了几秒，她开口问，为什么要跑出去特意淋雨呢？

我深吸一口气回答，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就是很喜欢淋雨。从小我就喜欢下雨，我总觉得，这风霜雨雪都是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

我抬着头一脸的陶醉，半晌没有听见回应，低头一看，天天却紧皱着眉头看着我，那眼神却是正儿八经的关爱智障。

我笑着说，你睡吧，我帮你站岗。

“切，神经病。”天天白了我一眼，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她似乎真的有些困倦，现在环境相对安静许多，她又能躺下，很快呼吸声变得均匀，天天又睡着了。

我靠着车窗倾听着气流声里夹杂的雨声，看着天天的睡态，又一次饱餐秀色。

所谓倚楼听风雨，也不过如此吧。

很多人喜欢在晴朗的天气里躺在被窝里晒太阳，但我从小到大都很喜欢下雨。

多年前我家的大院里种着一棵高可参天的大树，据说那棵树是爷爷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亲手栽下的，彼时不过碗口粗细，四十年栉风沐雨，茁壮成长到两人合抱。

每到下雨，我喜欢坐在爷爷奶奶的土炕上，把窗户全部打开，听着雨点在风中与大树的枝芽演奏的沙沙声，看着窗户下自西到东流成一湾浅浅的水流，鸣珠碎玉，自有一番意味。

那时大概环境还不像现在这样恶劣，每每雨过天晴，总能闻到一股清新的香气，带着雨天独有的清凉，奶奶说，那是泥土的味道。那便是蒋竹山所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而此时此刻，坐在奔驰的火车上，听着窗外的雨点，正是那阙“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古人诚不欺我。

追求白老师的脚步从高二走到了高三，课业渐趋繁重，我们也都开始在放学以后多学上一会，直到住宿生也离开，教学楼关闭。

这样一来我们放学的时间变得很不固定，走廊里几乎每一分钟都有离去的脚步。而我的选择从来都是由白老师决定，她上，我就陪她上，她走，我就陪她走。

那天白老师似乎很不开心，她说叫我们先走，她要坐到最后一刻。我决定留在学校陪她。 　　

晚课过后，我就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等待白老师的出现。我们放学五人组的成员一一经过我的身边，我都胡诌个借口让他们先走。直到整栋教学楼都变得寂静无声，标志着熄灯的铃声响起，我上楼去找白老师。

整个楼层的教室都已经漆黑一片，只有她们班灯火通明，见到我站在教室门口，她回过头看了看，我这才意识到除了她班级里还有一个男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我认得那个男生，他的叫三石，是白老师班里成绩最好的男生。

简短的收拾一下白老师就跟我一起下楼，看得出她有些心事，我好想问一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们一前一后，走过楼下的花坛，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落在篮球场上，昏暗的路灯在雨线中变得模糊，我们只有一把雨伞，在夜雨中同撑，像极了天下间所有的情侣。

我多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无论是怎样的一条路，有个喜欢的人陪伴，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与圆满。

但时光总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那些结伴前行的身影，总会在某一个节点突然分开，就此再也不见，这也许就是所有情感的宿命，更何况是单方的情感。

可喜的是彼时的我还不必这么快就认命。豆大的雨点倾盆而落。望着没有雨具的白老师，我直接把雨伞交到她的手上。

白老师问，“那你怎么办？”

我站在雨里，头发湿透，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依然笑嘻嘻的说，没事，我就爱淋雨。　

我们在风雨中疾驰，我坚定的把她送回了家，但没有接受她交还的雨伞，就这样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那一夜风雨潇潇，一个激昂的少年奋力踩着他的单车前进着，雨滴伴着风声为他高歌，轮胎轧过积水，激起无数水花为他伴舞。他浑身湿透却难以磨灭心头的那一份炽热与满足，

那是我不肯安分的青春。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我再没那样淋过一场雨，直到我背井离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又一次淋湿了我拼命挤出的不安分。

天天似乎做了个梦，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微微翻身，我拿起外套盖在她的身上，强忍住想要吻一吻她娇艳双唇唇的冲动，坐回座位里看向窗外。

随着列车驶离那座城市，雨似乎也在不经意间渐渐停下，窗户上只有我模糊的影子和漆黑中偶尔闪过的灯火。

很多事当你越是想要逃离的时候，反而会想念的更加热切，就如此刻我努力不去看她，脑海中依然是她熟睡的模样。也如同过去的那些事，尽管是怎样的不愿意去面对，但发生的终究是发生了。

白老师从后面追赶上我们，告诉我们她跟三石在一起了的时候，我正在跟阳哥争论一道物理题的答案。

我骑着我那台样式古朴却崭新的弯梁老永久，阳哥骑着他坐着都要弯下身子扶车把的公路赛，我们一弯一直，并辔前进，我的手上还拿着一份卷子。

我们吵得津液横飞，居然没有丝毫的障碍。

白老师说完这个消息以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阳哥悲哀的看了我一眼，对白老师说：“你进度挺快，什么时候的事？”

白老师回答得简短而干脆：“昨晚放学！”

悲伤无声的蔓延，我抓着卷子的手也有些颤抖，但我还是笑了起来，笑着说“挺好的！”接着拿起卷子在阳哥的身上蹭了一下，大声说：“别以为就这么完了，这题肯定选B！”

后来阳哥告诉我，那时候我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那天中午把白老师送回家以后，我跟阳哥没有回家，我们在河边小广场的草坪边上坐了一整个中午。

相比于这操蛋的生活，失恋真的是一件小无可小的事情，更何况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暗恋中的失恋。

但少年的心如此柔软，那个让你初次爱上的人，总能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在你的心脏上切出一个整齐的小创口，无法弥补，无可愈合。如果那个造成创口的人不在了，那么这个创口也许会跟随你的人生，存在许多年。

阳哥买来两屉小笼包，装在两个袋子里，递给我一袋。我没有胃口，静静放在一边，阳哥没有说什么，自顾自吃完午饭，就这样陪着我看向远方的河面。

良久，阳哥说，我给你看点东西吧。

我看着他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递给我。

我急忙打开，里面有白老师的字迹。

看纸条的残破程度，应该是被传过好几次的一张纸，我仔细读来，是阳哥和白老师的对话。

内容的主题只有一个，阳哥在劝白老师，不要跟三石在一起。

其实阳哥不光是为了我，阳哥跟白老师还有另外的一层关系，他们的相识早于我们，白老师一直都把阳哥认作哥哥。

学生时代的这种哥哥妹妹姐姐弟弟的关系其实蛮尴尬的，但看得出，白老师是真的对阳哥尊重有加，所以一些我不知道的心事，阳哥会得到分享。

三石这个人恃才放旷，我们都一贯不太喜欢他，但他会给白老师许多的帮助与关爱，其实我们都懂，爱上一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选择也是。

我拿着那张纸反复看了好几遍，白老师的口气毅然决然，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决，我越看越觉得这张纸重愈千斤。

良久，阳哥说，这张纸条昨天我们传了差不多一天，她已经决定，但我以为他们还要过一阵子才会在一起。

我按住他的手臂说，我懂的阳哥，不要说了。

阳哥看了看手表说，差不多到时间，我们该去学校了。

我放下纸条，和风拂过，纸条在地上艰难地挣扎了两下，终于还是随风飘走。

我努力站起来却发觉双腿无力，对阳哥说，扶我一把，我有点站不起来。

阳哥拉住我的手把我提了起来，他的手厚实而温暖，我第一次觉得，孤单难过的时候，有一个人陪在你的身边，那感觉真好。

但彼时的我还无知懵懂，这苍茫的人生中还有无数的悲欢，流光辗转，除了亲情与爱情，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做友情的东西。

那些人或肆洒疏狂，或张扬热血，或沉郁稳重，或默然宁静，但他们都与我相互鼓励，并肩战斗，围坐取暖，最终同我一起走向未知的明天，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幸何如之，与我而言这样的人还有几个，阳哥就是其中之一。

我这可悲的初恋，白老师在我还没开口的时候就用行动拒绝了我，但生活还要继续。我们每天都在学校门口的车棚凑齐我们的组织。

那之后我时时能看到白老师在男生宿舍楼下与三石依依惜别，然后收拾沉痛的心情，走完我们放学的路。

三石也跟我们逐渐热络，阳哥为了表达对他的厌恶，给他起了一个很隐晦的外号叫做“浆子”。那是很冷门的脏话，阳哥叫他的时候又很热情，白老师和三石都不知道其中隐藏的含义，三石答应的也很热情。

我一边嘲讽着阳哥的恶趣味，内心却也隐隐觉得快慰。

为了杜绝学生们早恋，学校终于把下完课后的时间分隔成了两节，走读生必须在十五分钟以内离开学校，不然就要等第四节课下课，教学楼熄灯才能离开。

这样一来肯上第四节课的走读生越来越少，每天指派阳哥去询问白老师是否上最后一节课成了我的日常任务。

白老师为了跟三石一起下课，基本上都会选择第四节课，我更加没有表白的勇气，但我依然很坚定的，每天都送她回家。高三的日子，除了繁杂的学业，就只剩下这样的充实与简单，每天十几分钟同行的路程是如此的毫无意义，我却乐此不疲。

猩猩和点点的教室离我们很远，渐渐的凑齐我们六人组织变得越来越艰难，只剩下阳哥和管子与我形影不离。

有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很饿，在下第三节课后管子、阳哥跟我一起去校门口的拉面店，三块钱可以买一大碗炒饭，那炒饭只有少的可怜的几粒鸡蛋和炒的焦黑的葱花，可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炒饭。

那是青春的味道。

吃过炒饭他们各自回家，我一个人回学校门口等白老师。

实验中学位于市区通往郊区的一条很长的大路上，市区的街灯是明黄色的，在凄冷的晚风中灼灼生辉，灯下行人错落，自有一番热闹。

那热闹在一个十字路口戛然而止，两侧的旧楼里暗沉沉的。我一直很疑惑这些比我年纪还大的旧楼到底还有没有住户。

除了一家孤独的文具店的招牌亮得有些扎眼，整条街只有淡白色的街灯继续蔓延到学校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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