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传闻天鹅是一种深情的鸟类，当伴侣折断了翅膀不能飞时，他们会一生陪在其身边，不死不休。

一.

我叫男朋友，是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存在，我不能离开这个叫玉子的女孩超过10米。

没有谁能看得见我，玉子姑娘也是。

玉子姑娘是一个不爱笑、双腿残缺的女孩,她有时会跟自己说话。我便在旁边应和她，尽管并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天鹅为什么这样深情？”玉子拖着腮，在窗边对自己说，窗外的湖水旁，停着几只绕颈而眠的天鹅。

“因为天鹅觉得这样值得。”我也拖着腮，看着湖边的天鹅。

有时候这种情况久了，我也不能分清玉子是在跟我还是跟她自己讲话了。我觉得有些好笑，但又忍不住的回答她的自言自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去想自己的存在是为何，但总是莫名其妙的对这个双腿残疾的女孩产生一丝同情与好感。

玉子也没有办法回答我的疑问，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推着她的轮椅走走停停。

这天她走到落满枫叶的公园，她将自己的轮椅驶进那片枫林，望着那棵最高大的枫树，风把树吹的摇摇晃晃，又为地上增添了一层霞红。

我在晃晃悠悠的风中听到她呢喃：

“起风了，唯有坚强的活下去。”

我突然心头涌上来一阵心酸，在秋季微冷但不显萧瑟的风中，听着玉子一遍遍的念着瓦雷里的《墓地》。

我想，玉子，你也一定可以活得很好。

二.

玉子竟然有一个男朋友，是一个真正的、现实里、活的男朋友，他不是我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玉子会经常坐在书桌前给他写信，在那个时候，玉子才像一个活着的玉子，她会写着写着“噗嗤〞的笑出来，也会写着写着，悄悄的抽泣。

我有些鄙夷不屑看着她，心想，女人真是一种恋爱脑的生物，谈个恋爱像失心疯一样。

智者不入爱河，我骄傲的想，像我，就是个智者。

当玉子从门口的信箱里拿出一封封写着“玉子收〞的信件时，她眼里的幸福浓稠的像糖浆快要溢出来，但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玉子很快的将它掩下。

我戏谑地探头跟玉子一起看她男朋友的信，她男朋友的字非常娟秀，娟秀的就像一个女孩子写的，信里是问候玉子各种生活起居的话。我感到十分无趣，心想一个大老爷们那么婆婆妈妈，着实很不像话。

但玉子看得很认真，她那股仔细劲好像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她男朋友的字一样。这天，她又如往常一样，读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睛。然后倒在书桌前，昏昏睡去。

手里还攥着那封字体格外娟秀的、她的男朋友的信。

我想，我不懂女人，尤其不懂玉子。

三.

“亲爱的玉子：

见字如面！

你还好吗？最近天气转凉，你要多加点衣裳。不要再去公园的枫林里吹冷风了。要不是我事务繁多，我一定会抽出空来好好的陪你。

你腿脚不便，不要吝啬让人帮忙。隔壁邻居的王姨，我已经提前跟她说过了，如果你不想做晚饭，可以到她家里去吃。王阿姨是一个为人很热情的人，你不要胆怯和她交流。

我这里一切都好，你请不要担心。

你那边秋海棠花应该开了吧，漫山遍野。多想陪你去看看，你这么乖的女孩，请一定不要怪我不能陪你。我居然留你这样一个女孩一个人在那边，一想起来心脏就隐隐作痛。

别哭好吗？我害怕你哭，也心疼你哭。

望一切安好。

                                                你的鹄哥”

我放下信，叹了一口气。转眼看到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攥着那封信，仔仔细细又看了好几遍，最后放下信，也叹了一口气。

我心想，那个叫鹄哥的男人真不是个东西，竟然独留自己残疾的女朋友，在这种地方一个人艰难的活着。

我想，我若是鹄哥的话，一定不会这样，我攥紧了拳，又茫然的松开了手。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没有人能看见我，也没有如果。这样的我，又能做什么？

四.

玉子拿着她的贝雷帽，又出了门，我急忙跟上。她操控着她的轮椅，吱吱呀呀的走在小路上，遇见一个卖煎饼的小摊，她停下了。

在煎饼刚出锅的氤氲热气中，我看见玉子红扑扑的脸，她眨巴着眼睛，让老板给她拿两个煎饼，细细的睫毛因为社恐而轻轻颤抖。

这样的玉子，双手接过老板递的烧饼后说了一声“谢谢”又吱吱呀呀的走了。

玉子在这并不宽敞的小道上摇摇晃晃地推行，枯萎的树叶落在她毛茸茸的帽子上，又委委屈屈的滑到地下，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刺痛了我的心脏。

玉子伸手拢了拢她的披肩，双手捧着刚出锅的煎饼，小心的咬了一口，笑了一下说：“好吃。”她的眼睛亮闪闪，里面有初冬的暖阳。我在她那晃眼的笑容里迷失了心窍，那一刻，我突然不想再做什么智者了。

我向玉子伸出手去，手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脸颊。我愣了一下，嘲讽的对自己笑了笑。

玉子是孤独的玉子，我是孤独的我，可我们相距的那么近，却永远不能相交。

罢了，就这样，看着她，也好。

五.

孤独的玉子仍然独来独往，每天守候她的只有一个看不见的我。

“今天是吃面包还是吃蛋糕呢？”玉子日常地自我发问。

“还是吃蛋糕吧，蛋糕甜甜的。”我也日常的回答她，尽管她并不能听见。

“我想我还是吃蛋糕吧，蛋糕甜甜的。”玉子自问自答道，每当她的回答和我的对上后，我就会感到格外的高兴，仿佛她知道我在她身边一样。

我一直坚信我跟玉子是心灵相通的，因为每次她的自问自答都和我的回答一样，仿佛她是另一个我一样，这点使我很开心。

不过这可能都是我的幻想，玉子并不能听到我的回答，我以为的心灵相通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没关系的，玉子，我会一直陪你的。我隔空摸了摸玉子的脑袋，看着她吃蛋糕时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欣喜，我便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去外面走走吧。”她对自己说。

“好，我陪你。”我自觉的跟了上去。

门外的灌木丛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喵喵”声 ，玉子凑近了一些，似乎想听得更仔细。

“是小猫耶。”玉子有些喜欢的说道。

“对呀，你要不要去摸摸看？”我看着玉子，眼中含笑。

“好想摸摸。”玉子向往的说，转头又看向了自己的腿，眼中的光熄灭了不少。

这时，我发现了两个老太太正眼神奇怪的看着玉子说话。

玉子也发现了，她好奇的竖起耳朵听。

年龄稍大一点的老太太问：“这小女孩子怎么回事啊？怎么一直在自言自语？”

那个看起来稍小一点的老太太说：“不知道啊，可能是脑袋出问题了。”

他们的声音其实很大，丝毫没有顾及到玉子。

玉子的瞳孔缩了缩，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玉子从轮椅上滚落下来，昏倒了。

“不...不要！”

六.

“不...不要！”我胡乱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但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我清醒了过来。

“玉子小姐，您的病情好像又加重了。”医生穿着白大褂，站在病榻前。两只眼睛像聚光的手术灯，似乎想要窥见我内心的什么。我忽然觉得白色，也如此的刺眼。

“您的妄想症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了，您知道吗？”医生嘴里吐出冰冷令人绝望的话语。

“不，我没有病，我没有妄想症，我是正常的。”我双手揪着洁白的被单，急切的想对医生证明。

“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治好您的，您请放心。”医生并没有管我歇斯底里的叫喊，他冷静而有逻辑的话语，仿佛宣判了我的结局。

我忍了很久的泪水脱眶而出，伴随着医生离去的脚步，一滴一滴落在床单上，晕开了深色的泪痕。

我躺下来，忽然我又惊恐的坐了起来。

不见了，那个令人安心的存在。

不见了。

“医生！医生！”我疯狂的按着床边的急救铃，穿白大褂的医生又折了回来，他皱着眉头问我：“玉子小姐，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呢？他在哪儿？”我揪住医生的白大褂，双眼通红的问他。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丑极了，蓬头垢面，两眼充血，眼边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但我急切的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医生不解的眨了眨眼睛，试探的问我：“您说的他是？”

“就是那个一直陪着我的人啊，他在哪儿？他不是一直陪着我吗？”我哭的嗓子有些干哑，感觉心脏有一块被掏空般隐隐的疼痛。

“一直陪着您的人？这我们可以负责任的告诉您，如果您真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那可能是您妄想症犯了而臆想出来的。”医生似乎怕我不相信，又加了一句，“您是两个老太太送来的，并没有看到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我的手慢慢的滑落下去，张开的嘴巴再也合不上。医生安慰性的拍了拍我，又去巡视别的床的病人了。

我脱了力般倒在床上，泪无声的流，糊满了整张脸。

过了良久，我双手捂住眼睛，痛苦的想：原来，从头到尾，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啊。

七.

我做了一个梦。

在哭肿了眼睛，哭痛了嗓子眼后，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模糊的、男人的影子。那男人抱着我，我和他的身旁皆是跃跃欲试的火舌，他张大嘴巴冲着我喊些什么，我却感到一阵头痛欲裂，只能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男人离我越来越远。

“玉子小姐，我们来检查您的身体情况了。”医生敲了敲我的床，使我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我茫然的睁开眼，看见我床边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为首的那个看起来资质老些，后面跟着的，是几个年轻的医生，我想，他们应该是他带的实习医生吧。

“你们问吧。”我双眼空洞，毫无生机，像霜打了的茄子，耸拉着脑袋。

“我们根据您的病历，发现您曾经遭遇过车祸，脑袋受到强烈的撞击后出现脑震荡。请问您有没有经常事情记不清，感觉记忆很朦胧模糊这一类症状？”那个老医生一开口便直切要害。

我想了想，这些天困扰我的许多问题得到了答案，我自断腿前的记忆便一直很模糊不清，于是我缓缓的点了点头。

“是这样，我们怀疑你遭遇车祸后大脑受到一定的损伤，从而引起失忆这一后遗症。”老医生十分专业的开口，我发现我反驳不了他什么，毕竟人家说的也许就是事实。

“不过您的妄想症好像源自其他因素，我有去拜访过您的邻居，您的邻居说其实您一个人经常自言自语，好像在与什么人讲话一般。”老医生顿了顿，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提起什么。

“玉子小姐，您还记得一个叫做王鹄的人吗？”

“呯”

我拿着的水壶掉落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但我却无暇顾及，因为那些零散模糊的回忆忽然犹如拼图，慢慢的完整起来了。

八.

“笨玉子，你怎么那么慢啊？快上车。”梦里那个男人忽然有了脸，他阳光灿烂的笑脸依稀留在昨天。

“我的好男朋友，你等等人家嘛。”玉子娇嗔道。

我看着两人嘻嘻哈哈的打闹着上了车。

但是意外来的也很突然，先是白色的小轿车与他们的车相撞。而后他们的车自燃起来，玉子吓得大声尖叫，王鹄死死的抱住她，红色的火海里，他们绕颈而泣。

我看见鹄哥素日里阳光帅气的脸爬满了被火烧后的焦痕，我的眼睛被火熏的睁不开，泪水爬满了整张脸，早已不知是被火熏的，还是其他原因，但我竭力想要睁大眼，还想再看看他。

鹄哥的一只眼睛被烧得血肉模糊，血顺着他脸的轮廓滑落下来，但他看向我的表情依然温柔，眼神依然清澈。

我看见他的嘴巴一动一动，我听见他在说。

他说：“笨玉子，好丑啊，不要看我。”

最后我失去了意识，但眼眸里一直被那个焦黑的轮廓所占据。

“不！不要！！！”被烟熏的发不出来任何的声音，我连最后的告别都也没有说出口。

人们救了我，他们惊讶于我只被烧坏了一双腿。

可我的鹄哥，他永远的埋葬在了那火海里。

痛彻心扉。

九.

我叫男朋友，也叫玉子，或者，你还可以叫我王鹄。

我至今仍记得我与那焦黑的手指拉了最后一个勾，亲耳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

“笨玉子，别怕，死了我也一直陪着你。”

十.

我推着轮椅，看雪白的蒲公英纷纷扬扬飞向天空，颜色纯洁得像他那天穿的衣服。

几个小孩子指着漫天飞扬的蒲公英说：“快看！快看！好好看！”

我望着晚霞，一如多年前在福利院的那个傍晚，自言自语道：“看，多美呀。”

玉子也笑了，她说：“看，多美呀。”

“我们回家吧。”

多年前，那个有着红彤彤落日的傍晚，两个福利院的孩子在草坪上拉钩起誓：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嗯！”

十一.

.....

“你说天鹅为什么这么痴情呢？”

“可能他们觉得这样做值得吧。”

鹄，本就是天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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