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已经深了，帐中烛火摇曳，刘钧、萧玮分坐于桌案两侧，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桌案之上。

桌上，正铺着一卷羊皮卷，其上绘制了山川形制，以及各自水道山路。

“这是今日秦恩远差人送来的地图。”他指着图中一条墨线，朝桌对面的萧玮说道：“秦家集以西，沿着这条山道往山内走一百余里，这里……”

他点了点图中一片涂成淡红色的区域，说道：“便是汉源坝。秦恩远还说，若我们要去，他会派嫡女秦娘子为我们指路。”

“他这也是表露心意了，以示其所言不虚。”萧玮笑了笑，低头仔细看向图中那片区域，说道：“若这图绘得准，那这汉源坝地处群山环抱之间，地势平坦，幅员广大，确是安顿基业的上佳之地。”

刘钧抬起头，看向堂下一张空椅，这是今日白天，孟老头曾坐过的，说道：“今日那孟姓老者所言，含光兄以为如何？”

“他之所述，于其所知，应是实言。”萧玮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但乡野怪力乱神之说，从来似是而非，个中真相如何，他一介村夫，也是不得而知。从他所述来看，我料山中恐有匪类幽聚，劫掠人口以滋存续，也未可知。”

“蝇营狗苟之辈，上不得台面。”刘钧嘴角一勾，傲然道：“便是真有蛟龙、山精作祟，也不过左道旁门，我兵戈所向，自然悉数荡平！”

他顿了顿，接着道：“至少，从那老头所述，这汉源坝确是肥沃，应可滋养我部人马，今年冬天也能对付过去。”

萧玮点点头：“嗯，比这秦家集好，此地虽也可驻留，然山形太过局促，难以拓展，而且又处于交汇要冲，并非当下我等可据守之地。”

“哈哈哈哈。”刘钧发出一阵朗笑：“这就是秦恩远将汉源坝告知我们的原由吧，他希望我们赶紧走，那处有肥肉，莫吃他口中这根骨头，哈哈哈。”

“他……兴许另有所图……”萧玮皱眉低语，旋即抬起头，看向刘钧说道：“对了，三日前派出的探子，入夜前已回来了。”

刘钧双目一闪，正色道：“如何？”

“哎……秦恩远所言不虚。”萧玮苦笑道：“茂县已被天机贼围困了整整一个月，上阳郡各处县城也悉数被围，现下胜负未分。”

刘钧闻言眉头一蹙，伸出手轻轻按压着太阳穴，幽幽道：“这样的话……我们便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赌上一睹了。”

萧玮默然，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快霜降了，凛冬将至，确实拖不得了。”

“等了三天了，不拖了，明日便拔营！”刘钧猛然站起身，双臂支着桌子，死死盯着地图，恨恨道：“此去，若果真是好地方便罢了，不然，只能夺了秦家寨这根肉骨头充饥！”

……

九月初七，霜降日。

在驻留了三天之后，安平军军民一万五千人，终于再次拔营启程，从秦家集转道西行，往归云山深处跋涉而去。

秦家寨派出嫡女秦青，亲领五十骑卫，为安平军引路。

四天之后，拂晓之时，刘钧亲率一百五十骑兵前出，和秦家寨人马汇合于汉源坝口。

旭日初升，晨光撕破云层，投下一道道淡金色的光柱。

光柱落于莽莽林海之上，在流转的岚霭之中，幻化出一道绚烂的彩虹。

刘钧策马踏上山岗，一阵湿寒之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拢了拢额上的乱发，他定睛朝山下望去。

只见山岗之下，是一道层叠的缓坡，坡底草木森森，一片破落的房舍掩映其间。

粗粗看去，这些房舍竟然有百来间，大都已经残破斑驳、草木横生，已然废弃许久。

“下方可是坝头村？”刘钧略微回头，问道。

秦青双腿一夹，纵马一跃，跳到山岗之上。

她站在马蹬之上，直起身子，向山下瞥了一眼，脆声乍起：“呀！才数年不见，就烂成一片碎石滩了呀！”

说罢，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坐回马鞍之上，偷偷吐了吐舌头，微微低下头，正色道：“禀大人，下方正是坝头村。”

这几日，她和安平军朝夕相处，彼此颇为融洽，便渐渐少了初时的畏惧之心，言行之间慢慢显出了本性。

“以前来过？”刘钧眼角一弯，微笑着看向她。

“嗯嗯。”秦青连忙点头：“三年前，和阿达来过，那时便没人住了，但房舍还没全塌，有些房屋收拾收拾还勉强能住的。”

“三年前？你们为何来此？”

“对面山坝子上，有松茸、灵芝哩！”秦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阿达本想在这村里弄个采药坊，招村人打理，但看到这里一个人都没了，于是便作罢了。”

刘钧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举目朝远处望去。

山下那废村再向外走，便是一道山堑，这山堑呈东西走向，宽越三、四十丈，瞧着是一条干涸的河床。

河床对岸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山，此山山形奇特，其上有九道山坡层叠交错，宛如一级级台阶。

每级山坡皆高逾数十丈，坡面并不陡峭，一坡叠一坡，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茫茫烟云之中。

最为奇骏之处，则是这座台阶一般的山体两侧，竟然都是连绵不绝的绝壁，一眼望去，就像座椅两侧的扶手，又像左右两面墙壁，拱卫着中间那片层层叠叠的山坡。

“奇峰左右，次第登云，座北朝南，潜龙盘基，好气势！好气势！”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刘钧回头一看，只见萧玮牵着马，徒步登上了山岗，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刘钧看着他，笑道：“含光兄，也觉得此地气象不错？”

“岂止不错，堪称气象万千啊！”萧玮目不转睛望着眼前的山峦，感慨道：“可惜河水干了，若是碧水潺潺，那便不是潜龙而是青龙了！可惜可惜。”

“哈哈哈！”眼前山形壮丽，刘钧突感胸怀激荡，大笑三声之后，挥鞭遥指山下，说道：“我倒觉得，这水干了也有好处，至少往来方便不少啊。”

“看这山坡。”他又指着对面层叠隆起的山坡，朝萧玮说道：“左右皆为绝壁，只一面朝外，若在山坡之上次第筑墙，便可依山势层层而守，居高临下，可阻雄兵数万！”

说罢，他转头看向秦青：“对面便是汉源坝吧？”

“正是！”秦青忙回道：“这汉源坝一共有九层，从下到上，分别称为一道坝、二道坝，直到九道坝。”

“看那最上面，飘着雾气之处。”她指着最高一层山坡说道：“那便是九道坝了，上面宽阔得很，有大片大片的老林子！往深里走，几十里地吧，有一道谷口，叫巫人崖，不过没人敢去，据说邪得很，闹鬼……”

说到此处，她脸色微微一变，不再说了。

刘钧素来不信鬼神，闻言嘴角一撇，傲然斜指对面山顶，朗声道：“这山层层向上，但并不算太高，坡面也不甚陡峭，今日，便当登临其上，于那九道坝之巅扎营！”

“周青！周青！”他转头大声叫道。

周青立刻策马从人群中奔出，到山岗下止步抱拳：“末将在！”

“一会儿上去后，你派人分头探勘坝上山川形貌，不必太深入，纵深五、六里便可。”刘钧指了指对面山坡之顶，说道：“以大营为中心，距三里外，选八处立哨，呈拱卫之势。”

周青抱拳：“得令！”说罢转身离去。

“传令！”刘钧一扯缰绳，将马头打转，一扬手中马鞭，高声道：“今日午时末刻，登临汉源坝！”

一名亲卫当下举起令旗，策马传令：“营督有令，今日午时末刻，登临汉源坝！”

“营督有令，今日午时末刻，登临汉源坝！”

“营督有令，今日午时末刻，登临汉源坝！”

随着他渐渐远去，号令被一次次重复，声音越来越远，似乎延伸到了山的尽头。

……

山风呼啸而过，半空中的白雾随之狂舞。

雾气撞击在百丈绝壁之上，瞬间化为千丝万缕，随即又漫卷、纠缠在一起，凌空卷出一团团朦胧的气漩。

在这茫茫氤氲中，一株枯松盘根于绝壁之间，虬结于虚空之上。

她静立于枯松之巅，周身素白随风飞舞，烟云流转，衣袂翩翩，仿佛浑然于烟云间。

山下的号角声隐约传了上来，她微微垂下头，轻轻拢开额前的青丝，向下方干枯的河床望去。

只见百丈绝壁之下，一队队黑点排着齐整的队列，跨越干涸的河川，正往汉源坝之上开去。

晨光之下，队列中不时有点点金芒闪烁，那是铁甲和刀剑的反光---这是一支军队！

眼波流转，目光缓缓扫过山下那一片片金戈，军容壮盛、朔风张扬，竟让她心生慷慨之意。

突然，她的双眸闪了闪，注意到了山下的一队骑兵。

这队骑兵正如狂风一般，横掠河床而过，朝着对岸飞驰而去，在掀起的烟瘴之中，马蹄声远远传来，宛如夏夜的骤雨。

骑兵们拱卫着一人，只见那人下跨白马，身披明甲，一袭披风猩红飞扬，如群星拱月般飒沓而过。

远远望着这人，她眼中浮现出艳羡之色，不禁朱唇轻启，喃喃自语：“提军十万碎关山……”

缓缓伸出手，白皙的五指于虚空中一握：“扶摇一笑登霄汉！”

此时，长风撩起衣袂，她掬衣回首，只见晨光斑斓，透过濛濛雾气，于绝壁之上投下一道曼妙身姿，仿佛茕茕孑立于云卷云舒之间。

“唉…..奈何女儿不如男。”她顾影自怜，轻轻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只见身形轻晃，这绝壁枯松之上，已然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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