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后

接连几日，献王没有来秦穗殿中。秦穗虽然为死去的王妃愤愤不平，但她只能自行消解这愤怒的情绪。再说了，她活在这个朝代并非为了和献王长相厮守，至于他另娶他人，对她而言，除了面子上不好看，也没什么影响。

当务之急，是她想知道当日黎清绥如何用一壶毒酒毒杀了自己的至亲骨肉。

与她日日接触的除了两个丫鬟以及顾嬷嬷，便只有崔宥了。可是他们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好几次还没等秦穗开口问，她们就各自找由头避出去了。

青梅老实，秦穗想着还得从她这里打开突破口。

这一日，秦穗将顾嬷嬷与绿梅遣开，唤青梅倒茶，装作不经意问道：“你服侍我有几年了吧？”

青梅一边麻利地倒茶，一边说：“从王妃与王爷大婚之后，奴婢一直伺候着，有四五年了吧。”

“那时候你年纪还小。”

“是，我与绿梅服侍王妃时年纪小，经常犯错，王妃与顾嬷嬷从不曾责罚过奴婢。”

“你可曾去过将军府？”

青梅偷偷看她一眼，变得惜字如金：“不曾。”

秦穗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也不知是何人吩咐的，连个小丫头嘴也这么严，想了想，秦穗又问道：“我当日为何会病？”

青梅再次偷看她，“王妃只是情绪太激动了。”

“为什么会情绪激动？”

青梅又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知。”

秦穗毫无办法，“起来吧。”

秦穗喝着茶，青梅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走出来，低头搓着衣角。

顾嬷嬷从门外快步走进来，刚进殿门，说道：“王妃，皇后来了，你可能起身？”

皇后？！

当朝皇后岑莫宣是楚国人人羡慕的好命女人。岑家原本不过是前朝的商户，只因当年黎家落难，岑家祖宗曾有一饭之恩，东拉西扯的攀上了关系，因此黎家买断楚盛前途的时候特地拉了岑家入股。为了楚国大业，岑家家主岑晋才招兵买马几乎耗尽了家财，但这岑晋才就是有大气魄，愣是咬牙硬撑，终于把最后的岑家老宅也赔进去了。

楚盛也深感前途未卜，面对岑家的巨额支出，心里难免愧疚。可是这岑晋才丝毫不以为意，还欢欢喜喜提议将长女岑莫宣许配给楚盛为侧室。

虽然岑家是商户，但对儿女教育丝毫不亚于世家大族，是以这个岑莫宣端庄娴熟，进退有度，很有大家风范。楚盛面对岑家的提议不能拒绝，但其当时已经娶妻，又不能休妻再娶，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楚盛的正室夏氏竟然因为难产而亡，弥留之际让楚盛迎娶岑莫宣为王妃。之后顺理成章，楚盛登基为敌，册封岑莫宣为皇后。

头几年，还有大臣跳出来质疑皇后之位来路不正，甚至有人上书要重查夏氏之死，认为是岑家从中作梗，才造出了此等巧合，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岑莫宣登上皇后之位，岑家好以外戚的身份掌权。

岑晋才闻言毫不含糊，次日便辞去了户部的官职，并承诺道：“只要女儿岑莫宣为皇后一日，岑家子孙不入朝堂半步。”

对岑家自绝于仕途的举动，满朝上下无话可说，也再无人站出来质疑皇后的位置。

岑家倒是认真恪守诺言，岑莫宣在后位二十余年，岑家避居东南，一心一意做起生意来。那岑家本就是经商起家，又有皇后这块招牌，故而虽低调的很，但也是赚的盆满钵满，是真真切的东南大户。

民间有言，愿为岑家商，不做尚书郎。由此可见一斑。

此时，秦穗坐直身子，差点把剩下的半盏热茶全泼在被子上。王府里的几个人她尚且招架不住，如今又来了个重量级的，无论是皇帝的老婆，还是岑晋才的长女，哪一个名头都是她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外面已经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秦穗坐在床上，下床也不是，躺下也不是，整个人处于懵逼的状态。

献王陪着皇后走到外殿，秦穗听到温和的女声笑着说道：“你且去忙吧，本宫去看看清绥。”

随后是献王告退的声音。

绿梅、青梅与顾嬷嬷在内殿门口行了跪拜礼，皇后轻声道：“起来吧。”话音刚落，脚步声离床榻越来越近。

秦穗拼命回忆各种古装剧中宫廷行礼的样式，似乎没有哪一种是适合在床上行的。以不变应万变吧，她正想要翻身下跪，就看见皇后紧走几步，阻止了她的动作，“你身子没恢复，别动了。”

秦穗没敢抬头，“谢皇后。”

“小清绥啊，你怎么也生疏了，也不叫舅母了。”

皇后纤长的手指拂过秦穗的鬓发，有些凉，秦穗看见她宽大的藏青色袍袖上依稀可见的金色凤纹。顺着她的衣襟朝上看，大楚皇后四十岁上下，发髻高耸，九凤钗璀璨夺目，面目端庄，眼角含笑，秦穗觉得她就像镀了金身的佛像一样，倒是没有一点岑家的钱味。这种御姐范，秦穗可实在招架不住，偏偏这尊佛像或者御姐，让她叫她舅母！

秦穗讪笑，怎么也叫不出舅母。

皇后也不计较，“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秦穗长舒一口气，幸好就是寒暄客套，说些漂亮话，这种场面她还能应付。

“怎么能好多了呢？如此景象只怕是……”皇后挥挥手让站在床边伺候的丫鬟全部退下，声音怆然，“当日，怀远要求娶你，而后又是怀易，本宫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秦穗沉默。

“你父母与本宫、与皇帝都是旧相识，只是人心易变，清绥，你的日子还长，切切要记得自保。”皇后双眼含泪，殷殷嘱咐道。

“舅母，清绥不知，何以至此，清绥竟亲手……”

还没等秦穗说完，皇后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你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再提此事，以后你会明白，权谋博弈，生死荣辱，不过是上位者的一盘棋罢了，所有的棋子，都自有归宿。清绥，你要记住，皇帝的愧疚之心已经足以让你自保，活下去才有将来。”

“我黎家可还有幸存之人？”秦穗听皇后说的玄乎，又哀哀问道。

“你母亲与你大嫂本宫已经遣人照看，你可想去看看她们？”皇后问道。

秦穗点头不止。

“如今局势多变，你且待本宫安排一二，”皇后很是担忧的看了看她，“只是你这身子，可还经得起？”

“没事的，我可以。”秦穗恨不得马上下床蹦几下好证明自己身体强健，“我母亲和大嫂现在何处？”

“北宫偏殿，性命无虞，你放心吧。”皇后拍拍她的手，缓声安慰。

“为何会在宫内？”秦穗脑中没有丝毫有关记忆，若是中秋家宴，自然阖家团圆，母亲和大嫂怎么会在宫中呢？

“那日，若你父兄不死，死的就是她们。”皇后说的淡然，一字一顿却像一根根钉子牢牢扎进秦穗的心中。

秦穗哑然，“我何时能见？”

“三日后本宫自会派人来接你，至于往后，她们能不能活下去就要靠你了。”皇后明明在笑，秦穗却觉得苦涩正从她的笑容中蔓延，没有尽头。

“清绥，今日舅母来，一是为了看你，如今见你身子尚可支撑，舅母也就放心了；二是告知你母亲与大嫂之事；三是为了杜若。”说着皇后拍拍手，一位身着宫装的宫女应声而出，看穿着位阶不低，和顺地跪伏在地。

“她叫杜若，是我的贴身宫女，从我封后以来，一直是她贴身服侍，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皇后笑道，目光柔和，仿佛穿透了悠长岁月似的，“如今你身边的丫鬟年纪太小，又不通人事，顾嬷嬷虽然一直在你身边，但毕竟年纪大了，杜若就留在你身边吧。”

“舅母，这是何意……”秦穗觉得不对劲，一来就把自己最得力的大宫女给送了？

“以后啊，一步步路凶险的狠，杜若年长些，舅母也放心些。”

“不用，我这儿没什么事，这两个丫鬟已经够用了，我不说孝敬长辈，倒要夺长辈所爱，清绥万万不能做这样的事。”秦穗连连拒绝。

“你这孩子。”皇后一脸宠溺，挥手让杜若退下，“也罢，那便让她先跟我回去，日后再做安排。”

“我父兄和幼弟……”秦穗再一次试探问道，“尸身何在？”

皇后眼中闪过瞬间的慌乱，强自镇定，“已然安葬了，黎家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你记住，从那日起，黎家的女儿已经死了，你只能是清绥，而不是黎清绥。”

“原来如此。”秦穗凄然笑道：“是以献王要娶王弗，既不顾我，更不顾念我们夭折的孩儿，原是因为黎氏王妃已经死了。”

皇后心中哀痛，却不知如何出言安慰。皇家很多事，原本就是这样荒唐，皇帝一人的好恶原本就可以搭上无数人的性命。

“若我不再是黎清绥，我又以何面目去见母亲与大嫂，我又如何面对死于我手的父兄和幼弟……”秦穗难掩悲愤，咳嗽不已，竟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皇后大惊，一叠声叫人，秦穗拿起刚喝剩的冷茶，漱口，说道：“无妨。舅母，你的意思我都知道，我会自保，黎家之事我也不会再提，但是我只能是黎清绥，若要让我背弃黎家，我自保又有何用呢？”

本来自己就是个冒牌货，如果连黎清绥都做不成了，在这所谓的大楚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呢？

皇后听得此话，轻抚她的肩膀，脸上倒带出释然的笑意，微微点头道，“也好，黎家总还需要后人。”

秦穗一时不知是忧是喜，喜的是不负献王妃所托，黎家尚有族人，忧的是凭自己如今这幅模样，又该如何去保全他们呢？

“黎家……会如何处置？”秦穗咬牙问出这句话，答案昭然若揭，可她总不敢相信。

“男丁充军，女眷没入宫籍为奴，其余一干主犯皆已伏诛。”皇后幽幽说道，脑海中不由浮现宫墙外高悬的阴森头颅，曾经熟悉的故人如今只剩下累累的白骨，心中蓦然一酸，又不由得淌眼抹泪。

两相无言，倒是皇后先打破沉默，试探道：“若你不愿在王府中，本宫可以……”

“不用麻烦，我愿意。”秦穗再次截住话头。

出了鬼了，她与献王妃换来的富贵生活略微有些过于狗血，家破人亡，夫君背叛，这背叛比休弃还可怕，直接把她搞成死人了。而她这样一个死人，却被献王妃寄予厚望，成了黎家的弱鸡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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