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生活

等我再睁眼，房梁在我眼前渐渐清晰。我伸出手遮住窗外透进的光。

刺目。

略一偏头，见一陌生女娘就躺在我枕边酣睡。我不知这是何处，于是挣扎起身。

我一动，她也张开眼睛，一双极黑的眸子看了我一会，似回过神爬起来道：“你可算醒了，你若再不醒，我都怕你醒不过来了。”

不待我回答，她又自顾自说道：“那日掖庭令将你抱到我们屋里的时候，我都吓傻了。你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水都喂不进去。司医看过后说若是三日醒不来，怕是不好了。”

我由她搀起，靠在软垫上。她又为我端来一碗汤（汤指热水）。我渴太久，甫一入喉，便犹如久旱逢甘雨，喝了一碗又一碗。

我饮汤时，那女娘还在讲话。她自称梁怀月，又称这屋中原本只有她与她阿娘两人，如今我来了她高兴的紧，总算有个玩伴了。

我不想说话，便由着自己的性子，除了道了声谢，旁的一句话也没说。我总觉得才一见面就对别人说很多总是有些无礼的。梁怀月见我不说话，便住了口，只专心等她阿娘回来。

到午间一身形高大的娘子端一盆葱粥几盘菜蔬推门而入，放下午食后召我二人净手用食。比之梁怀月，她似乎寡言少语些，也不多问我什么，只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上帮帮我。而我因突遇横祸，也变得沉默寡言。我并不愿同别人讲自己这一路所遭，也不想让旁人因我家破人亡而同情我，故梁怀月向我打听我为何进的掖庭时我总会搪塞过去。

久而久之，她不问我这些了，却总向我讲起她来。譬如我们在掖庭寻了一处似久无人烟的院子，里面的井里竟还有水。我们站在井口前往里投石子时她就道：

在我幼时，我阿耶还是宁州都督，那时，光伺候我的仆役婢女便有六个。

再譬如我们蹲在檐下看雨淅淅沥沥落下时她道：

可恨我阿耶竟做下如此蠢事，若不然，此刻我哪里会是个罪奴？

见我无动于衷，她略恼，轻骂了句：“痴的”。却也不离开，只抱臂站于一侧，脸儿仰着，颇有些自命不凡之意。待我需要她领着回去时，她复昂首挺胸，从口中发出“哼”的一声要我跟上。我只当她只痴长了我几岁，在她阿娘的庇护下娇纵了些，不曾与她发生争执。

乌飞兔走，呼吸之间已是冬日。腊月底梁怀月拿了两块石蜜从屋外回来，分了我一块。说是掖庭令每年年关分给掖庭里十岁下小女娘的。

我们敲下一小块石蜜含在嘴里。还没等它在嘴里化完，梁怀月的一个朋友，内侍王言来找她玩双陆。双陆是宫里常玩的，据传是三国时曹魏陈思王曹子建所制。我并不是很懂，看了一会后就跑出门去敲冰棱食。

转天便是除夜。在掖庭，我过了人生中第五个除夜。既无屠苏椒柏酒，又无胶牙饧，倒是有内侍送来两盘汤中牢丸。梁怀月的阿娘刘娘子给了我们一点压惊钱就哄我们睡去了。

夜里我睡不着，听北风呜咽怒号，忽然的，我竟真闻见呜咽声，很近，循声似是与我一幕之隔的刘娘子。我不知她是否同我一般，也想起未进掖庭时家中过除夜的盛景，又不敢哭自己已去的郎君，只得借梦呜咽几声，以解愁绪。

今夜不知会有多少宫人临寝借着北风怒号，偷偷的为亲人哭一哭。也不知，这其中又会有多少人如梁怀月般只念念不忘自己家族曾经的煊赫，为自己陡然变作宫奴忿忿不平矣。

我又压紧被角，暗忖：自今日起要像刘娘子一样，平日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干好自己的事，平平稳稳的过好这一生。日后若有机会出宫，便寻个人嫁，嫁好后便可为父母家人立个衣冠冢。若再生下几个孩子，薛氏一族血脉便可延续下。打定主意后我便安心睡去，不去管那些呜咽。

翌日我们食过馎饦，还未及将碗箸收走，便闻有脚步匆匆停至门外，自言是来为掖庭令传话给我。我们将门打开，一着青色窄袖袍衫内侍爽利迈入。那内侍眼睛生的大而有神，虽见我幼小却仍有礼道：“掖庭令言薛娘子已满五岁，上元节后可跟诸位小娘子们一同前往内文学馆从宫教博士习宫中礼仪规矩。”

我同他道谢，他报以微笑后拱手道：“告辞。”话音刚落梁怀月唤住他：“白墨，托你给王言捎句话，就说明日午食后来后街院子里一同赏雪景。”后街院子就是我们发现的那处荒废院子，这几日落了雪，我们未曾进去，想来必积了厚厚的雪。

那叫白墨的内侍又朝梁怀月拱手道：“知道了。”

等他将将走，梁怀月收着箸道：“酸气。”

“你为何要这样说？”我略有些替他恼，问道。

“整日的这些礼节，腰里一贯钱都没有，也不知道向上巴结些，在掖庭这么久还只是个传话内侍。”

“可守礼节不是内侍们应做的吗？再者，内侍们又无法娶妻，要那些身外之物作何？”

“真是痴的，在这里若无些黄白之物打点，如何能晋升。你知道他多大了么？”

“多大？”

“十三了，王言和他同住一屋，同我说起过。每回一领俸，他尽去搜罗些书啊，册啊，笔啊，纸的。又不去考官，尽学些文人做派。还老是白送钱给一些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宫女。之前我不过是央他同我一起去骑马，他还斥了我，说什么不合礼，”梁怀月表情微不自然，咳了一下又道：“谁真是要和他一起，他还对王言说要与我保持些距离。哼，王言可和他不一样。”

“哦？如何不一样？”我故意问道，这王言平平无奇怎就比白墨好了。

“王言的干爹可是掖庭令，等他年纪稍长些，还愁不能晋升！到时不知有多少宫女要贴上来结对食呢，日后我若得不了机会出宫，那我就和他结对食。”梁怀月眉飞色舞向我解释道。

怪不得王言个子矮小，鼠目鹰鼻，言语间略带粗语，而梁怀月却一直同他玩，有时他还将她惹哭。等第二日王言送一支簪子或一盒口脂。二人便好了。

经梁怀月一通描述，我越发觉得白墨很好，我倒真想同他认识认识。

天如我愿，终于，在上元节掖庭灯会上我可算又见到他了。

上元节前几日，花灯一挂上，梁怀月便数起指头盼上元节快些，再快些。我知是因上元节那晚不设宵禁，宫人内侍可随意结伴而行，且那日王言必然会送她些东西。她说若是吃食便也分我一些。

我竟可耻的心动且也期望上元节快些来。

数着数着，上元节来了。

该如何形容那晚的盛状。掖庭各个角落都挂满了灯，照的不知像龙宫还是天宫。宫人们皆手提彩灯，行走时整条街俨然流动的灯海。

更不要提掖庭中央那条最大最长的巷了，那里甚至有一座灯轮！

刘娘子领着我和梁怀月一起出来，走在街上时却被另一娘子带走谈天去了。刘娘子走后梁怀月又领我去了灯轮旁，告诉我如何如何能家去后便和王言一同执灯远去。

我仔细观摩着灯轮。这灯轮高约两丈，其上约挂数千花灯，还绘了喜鹊牡丹做彩头，当真是令人炫目。

看完后灯轮前人竟越来越多。我不断向后退去，却不想竟搡到了旁边的人。我忙低头道歉，再抬头时，见面前竟是个小女娘，和我仿佛高，穿着红色的袄子，戴着傩面，手里还提着兔子灯勾勾的看我。

我道完歉后只想离开，却听这小女娘忽然发声，“不准走！”

我就停住了。

“把你手里的莲花灯给我。”红袄傩面女娘有些娇蛮。

“才不要！这是我的灯。”这是掖庭令发给每个十岁下小娘子的。

那小女娘怔了一小会，我以为她呆了，转身就要走。

“站住！”

那女娘抓住我的手，而后道：“以物易物罢，我阿耶说过以物易物最是公平。”

我当她是某个公卿之女，随家眷一同来太极宫却误入掖庭，等家人寻到后便会离开宫里，于是欣然同意了她说的“以物易物”。

见我点头，她说：“那我将我的兔子灯给你，你把你的莲花灯给我。”

我接过她塞来的兔子灯，灯柄温润还刻着些纹，就是有些沉。她接过我的莲花灯后似是笑了，总之略带笑意道：“不错，还是这个好看。”

我向她略一颔首后便走了。等混进人群里时我悄一回头，见她还在原处，身边多了些提灯的老宫人和一位穿紫袄子，戴着傩面的女娘。不过这紫袄女娘可比换花灯的红袄女娘要高一些，因为她正低头同红袄女娘说着话。

我正看她们时，一人忽然伸脚将我绊住，正当我以为要被宫人们踏在脚下时忽被提起。那人将我妥帖的放下，甚至还替我整了整袍子。我提着花灯照他的脸，竟是白墨。

不知为何，在灯下瞧他竟比白日里瞧他时更好看些。

白墨站直后向我道歉，我忙道无碍，是我自己不看路，不怨旁人。他似是不知要再说些什么，只朝我笑笑道：“薛小娘子豁达。”

我不知要说什么，就“嗯，嗯”两声。白墨抓了抓手后似要道告辞。

我见他要走，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告诉他我想同他交朋友，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外袍。

他一惊，似是想甩开。却见我只是个孩子，于是道：“薛小娘子可是有话想对某讲？”

我抽开手点点头道：“白内侍，我叫薛嫣，我想同你结个朋友。”

花灯里蜡烛在噼啪作响，白墨启声道：“可我性子古怪，再说，我比你大那么些，还是算了吧。”他拒绝。

我并非轻易放弃之人，再者我是真心想同他交好，于是道：“不，白内侍，你性子不古怪，是他们古怪，他们比你思考了解的少太多了。你见老弱之人会伸手帮扶，见不平之事会为她们发声，她们只知道你无钱无势，却不知你有一颗热心。再说，你喜好读书，并不碍着她们什么。她们讽你，我却要赞你，你并非异类。”

白墨捏着花灯的手有些发白，却有些脸红道：“薛娘子谬赞，我并无那般好。并且，我对薛娘子并无了解。”

“我叫薛嫣，无字，年方五岁，和梁怀月一个屋。剩下的就要咱们熟悉后你自己看了，白内侍，我绝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仰慕你的个性，不若交个朋友试试罢？”

白墨微笑道：“薛娘子真是好口才，白某倒是不好拒绝了。那容在下也向薛娘子介绍下自己罢，我叫白墨，字徵羽，就是五音里的徵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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