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

寒风阵阵，细雨绵绵，已是春雨来临的季节，燕子回巢，孤雁南飞。在细雨深处的一座小村庄里，也有那么些人，着急地准备行囊，在雨中向东望，意图看到尽头是何处，但尽是雾，缥缈的雾，让人看不清前路，更看不到尽头。

1992年2月17日晚，已是将近午夜，老许家的一大家子却仍未就寝，反而就着屋外的细雨，在厨房围坐着搭起了火炉。老许家一家九口人，蜗居在村口的泥砖房里，春雨来临时常常有雨水透过瓦片渗入到屋内，滴在他们身上，冰凉冰凉。但是今夜的雨，却似乎无论如何都渗不入这房子一样，只在瓦片上不停地敲打，嘀嗒嘀嗒，像牛脖子上的铃铛，像电话的呼叫声，嘀嗒嘀嗒，滴进了许华昌的心，冰凉冰凉。

许华昌便是老许，是一家之主，早年间靠着一张清秀的小脸讨了个地主家媳妇，倒也风光过，可惜好景不长，经过那个年代以后也就只能靠着祖上的积蓄过着贫困的日子。老许虽然已年五十有余，但身体却仍十分硬朗，丝毫不见有颓废的样子，平时一个人背两包稻谷从田间到屋里头那可是气都不带喘一下的。平时没事时老许喜欢抽烟，喝点小酒，因此也造就了他的满嘴黄牙还有蜡黄蜡黄的手掌。老许的皮肤十分黝黑且布满皱纹，颇有岁月的痕迹，与乡人口头里说的清秀那可是丝毫不沾边。老许的老婆给他生了五个娃子，最大的许风来今年已经三十有余，两个大哥许风来和许雨来都娶了媳妇但排行老三的许秋来仍未嫁人，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娃，婚姻大事总是让家里人心急的，最小的也有冬来十来岁。在当时的农村里，能够养活这几口人也是属实不易。

水滴还在嘀嗒嘀嗒的打在瓦片上，老许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沉默不语，突然一滴小雨滴竟然渗了进来，滴到了老许的头上，冰凉冰凉，老许打了一个激灵，错愕地停下了口中的烟斗，长吁一口气，又再度抽了起来。火炉里的火不停地燃烧着，老许透过火光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老四——许春来，时而泪光闪烁，时而长长叹息。春来的那小脸仿佛意识到了父亲正在看着他一样，涨得通红。春来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刚是能到镇上读初中的年纪。与两位大哥风来雨来读书时淘气的表现不同的是，他格外地安静，即使是在学校受人欺负也忍气吞声，在放学路上被人要过路费也不声张半句，家里人都笑他傻，一辈子被人欺负的命，且读书也读不好，不如自家最小的弟弟冬来，冬来可是去年才在小学里凭借一手好字得到了老师的赏识的呢。但是春来也有很多优秀的地方，比如他总能够在下雨后及时找到蚂蚁的新家在哪里，也总能够很轻松地便跑上自家的屋顶一个人看着天。每每春天来的时候，细雨绵绵，春来总会比往常要开心许多，他喜欢雨水落在瓦片上的声音，也喜欢春雨的气息，春天是属于他的，他也是春天的！

老许拿开了烟斗，缓缓地放在一旁，然后将两手交叉，默默低头看着火堆里的柴，一点一点地在燃烧，然后沉重的呼出了一句话：“不如过两天你就随他们去吧，老四，家里需要养得起一个能读书的人才行了。”说完一滴水滴悄悄地从房顶渗下滴到老四头上，冰凉冰凉。

“嗯，那我就随他们去吧。”春来涨得通红的埋在破旧棉衣里的脸在说完这句话后埋得更低了，低得几乎看不到他的双眼，只能看到有一丝丝微光泛起，也不知是火光照耀反射的光还是暗地里隐藏住的汹涌。

时间回到两天前，隔壁家的许灵山来老许家蹭饭。说到许灵山，那可别提多风光了，早年间进了大城市，几年不见回来同时又杳无音信，这不，今年一回来就是让人眼前一亮，整天西装革履，满面春风，俨然一副城里人的模样。

傍晚，许灵山慢慢踱步向老许家走来，双手背在身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可以感觉出他的气质非凡。你还别说，这进过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走路都可以不用看脚下的，只要向上看就好了，倒也不会摔跤，真是奇怪，多奇怪。这不没多时就到了老许家门口了。

“阿昌哥在家吗？”许灵山见门没关，便躬着腰向屋内探出那看着天上的头，顺势用背在背后的右手扶了一扶那黑到极致的墨镜，生怕别人看到他清澈好看的眼眸一样。

“谁啊？”只闻见一声高声回应，继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内厨房传来。老许的那地主老婆李芬走出厨房门前往门口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大高个子，虽然躬着腰但仍看上去高大威猛，毕竟是村里少有的大高个嘛。

“哟！我当是谁呢，原是我们的大富翁来啦！我还以为您在外面发大财了就忘记了你的穷苦邻居了呢！进来坐坐吧，准备开饭了。”李芬白了眼前的人一眼便从屋角处挪出来一张凳子示意他坐下。

“昌嫂这说的是啥话呀，您和阿昌哥可都是我的大贵人呀，忘了谁都忘不了你们呀！“许灵山便从外边走进便摘掉墨镜缩回上衣口袋里，一脸笑意地看着李芬，眼睛眯得像一条缝一样，径直走到凳子上拍了拍大腿俨然坐下，坐姿谈吐生得一副大老板的气派。

“阿昌哥去哪里了呀？怎不见他哩？”许灵山环顾四周，仅见得老许的两个儿媳和三女儿在厨房忙碌，却不见老许和几个男丁的影子，不禁疑惑道。

“他们去打猪菜喂猪去了，您就坐在这等一会儿吧，咱先做好饭，等等给你哥俩来点我们自家酿的米酒，倒是看在你的份上，若是换了别人，我可不兴用我这宝贝米酒招待，可香，可美了呢。”李芬说完径直向厨房走去，空气中已然弥漫着浓郁的饭菜气息，刚过年关，家中菜肴尚属丰盛，看来许灵山倒是来对时候了。

不多时，老许领着两个大粗汉和两个毛头小子从外面不紧不慢地从外面走回来。

“哟呵！灵山来啦，回来那么久也不见你来我们家热闹热闹，倒是稀客呀！”老许一边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放到屋角，一边向坐在凳子上四处观望的许灵山道，而后招呼几个儿子向灵山打招呼。

饭桌上，因为灵山的到来变得异常热闹，老许也很好奇这几年灵山这小子去了哪里，听村里人说他去做传销了，但是看起来倒也不像，毕竟做传销的哪里还有回得来的呢？又听说他在城里讨了个新婆娘，打算把守在村里的老婆撵走，好带他儿子进城跟城里的婆娘过日子去，灵山总想问清楚这些疑惑，可话到嘴边又觉得问来无谓，倒不如问问怎么过得这么风光，让自己的孩子也去沾沾光这样子，老许家可不能世世代代都留在这破村子里呀！这下雨还渗水的破瓦房总归要改造改造才行。老许一边给灵山夹菜，一边说道：“灵山啊！我可把你当亲弟弟的呀，现在你哥哥我呀，每每到了晚上都睡不着觉哦，村里人总说我们家最没出息了，赚大钱的没有，读得好书的也没有，这老五看来能读点书咯，但是我们都快负担不起了都，哎，你老哥我的苦日子，真不知道啥时候才是个头哦。“

许灵山听罢老许的哭诉，嘴角轻轻一笑，而后拿起盛着米酒的碗，大口喝了下去，而后说：“老哥呀，咱知道你日子过得不容易啊，所以我今天不就来给你机会来了嘛！我在城里边做点小生意，现在厂里缺人，倒是想带多几个人一起去，我已经拉上了隔壁村的小伟了，现在是想在你们这里挑个人过去这样子。“许灵山说完，站起来拍着胸脯，将原本就喝得差不多的就一饮而尽，而后又坐下。”就看你愿意让你哪个孩子去啦。“

那晚之后，老许更加睡不着觉了，世世代代守在这破村子里，终究是要被时代抛弃要被别人看不起的，可是老大老二要是去了，家里的农活可不好干了呀，靠着那两个小的毛头小子和几个女流之辈，老许甚是不放心。那该怎么办才好呢？老五现在在学校的表现如此喜人，且年纪又那么小，要是去了城里指不定得受多少欺负，倒是老四，也有十六七岁的年纪，不算小了，学业方面又一塌糊涂，身体瘦小又干不了什么重活，这样一来，老许心里便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了。

1992年2月19日，元宵节后一天的早晨，许春来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着许灵山和小伟出发了，正值雨水，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了行李也打湿了衣裳。忘了走了多久的路，终于到了车站，许春来第一次体会要坐上大巴车出远门的感觉，从前的他最远也只是到镇上去看过别人耍猴戏，还是偷溜出来的，被老许知道差点被打个半死，直到老许打得手都酸了方才罢休。看着远处开过来的大巴车，许春来的心里瞬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直接呆住了，直到车到了自己面前停下来才回过神来。“春来你发什么呆呢，走吧，上车了！“灵山见状训了春来两句，接着示意小伟帮春来把行李搬上车，自己先上去买票找位置去了。

车上，春来听着人们叽叽喳喳地讲着一些新奇的话，倒是半句的插不上，心想这些都是去过大城市里的人，和我可大不一样，我又怎能懂得他们在讲些什么呢？想着想着眯上眼睛，就着窗外的雨声和窗内的聒噪安然地睡去。不知道目的地啥时候能到，反正先睡一觉总是没错的。

走吧走吧，乡村本无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春来只希望到了城里自己的春天真的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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