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喜儿姑姑

在中国的传统中，办喜事是披红挂彩，办丧事才是穿白缟素的。可就在这一年，宋三姐在婚礼上的一席白纱彻底击穿了中国人千百年的礼学底线。民国的名流们还没来得及收回被惊掉的下巴，就开始由惊转羡，分分效仿，白纱之风开始盛行于华夏。同时也开启了那个，人鬼不分，哀喜混沌的时代。宋三姐白纱略过的那片土地，至今依然魔幻异常，惊世骇俗之事频出。让我们回到唐山的故事吧……

大领摘下了歪脖柳树上的红布带子，握在手里，突然感觉哪里不对，按说这布带子在树上持了无数的寒夜，应该冰冷才是，可这时为什么还感觉有了几分温度呢。他来不及多想，把布带子揽在他和弟弟身上，感觉这点温度也能让兄弟俩温暖不少。

不多时，钻儿头手上和额头析出了汗珠子，身子也开始活泛起来了。又待一会儿，慢慢的张开了眼睛，轻声的说了句，“哥……”

大领身子一振，看到弟弟眼中又满是光彩，欣喜的双手抬起了弟弟的脸，“钻儿头，你怎么了？”

“没，没事啊…… 就是，刚才做了个梦……”钻儿头的声音一点儿也听不出从病态或是虚弱的感觉，“一开始很冷很黑，我挺害怕，后来我看到了红喜儿姑姑，她的手很暖和，摸摸我的脸，牵牵我的手，很舒服，一点都不冷了，她穿着出嫁的衣服，可好看了……”

“红喜儿姑姑？她不是……”大领望着弟弟，搓了搓他的脸，感觉他在说胡话……

红喜儿是大领和钻儿头的接生婆六婶儿家的小女儿，陈家媳妇嫁过来之前，还在长余家做过洗衣做饭的帮工。六婶儿家人口多，她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五个哥哥，虽然是老幺，却是最勤快的一个孩子。她爹六叔去卖羊，路上被军阀抓了壮丁，至今杳无音讯。六婶儿有接生手艺，隔三差五的去各家忙活，家里的事都是红喜儿和姐姐张罗，后来大姐出嫁，娶进了两房嫂子，红喜儿就在长余家做了两年帮工。长余前两房媳妇生病，里里外外都是这个小姑娘在伺候，体贴的很，没有落过半句埋怨。长余的两房媳妇过世之后，长余给了小姑娘一些钱，让她回了家。小姑娘用这些钱买了一群鸭崽儿，每天河边洗衣、放鸭，捡鸭蛋、挖蘑菇、摘桑葚，去集上换了钱，给自己和嫂子们买些花布，头花儿，给侄儿们买些小吃、玩意儿，哄得这一大家子人，生活过得乐乐呵呵。当然每次买了零嘴儿、小玩意儿，总少不了给彬子、大领他们几个孩子带上一份，而且特别喜欢钻儿头，常常带了去赶集，遇到新鲜的小吃必让他先尝了鲜。

自长余败了家，村里人都开始疏远，唯独红喜儿还是时不时的给长余嫂子和孩子送些鸭蛋和针头线脑，孩子大人有了头疼脑热，也是没日没夜的来照顾。

红喜儿转眼过了二十岁，到了不得不出嫁年龄。前面四个哥哥都已成家，比她大一岁的小哥，刚刚说了门亲事，偏偏这亲家要一头耕牛做个彩礼。六婶儿家没有地自然没牛可给她。媒人给六婶儿出了主意，给红喜儿说个婆家，也要上他一头耕牛，这彩礼不就有了。六婶儿到是应了这个主意。不出半月，媒人在后屯给红喜儿找了个家境殷实的婆家，有房有田，家里大牲口有十来头，姑爷子是个读书人，还是单传独子，才十六七岁为人老实，家里要给找个大的，会照顾人的，过了门就当家。那时候富裕的人家都找大媳妇，过了门就能干活，懂事会照顾人，等年龄大了，可以再娶小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不过红喜儿过去要当填房，前个媳妇也是个薄福的人，过门半年就去世了。六婶儿一心惦记着小儿子的彩礼，再加上红喜儿懂事勤快，自然不会吃亏，没有多想，就一口应了下来。合了八字，过了彩礼，选了冬至那天日子。红喜儿用自己的私房钱做了一身大红的嫁衣，本身人就大方利落，这一打扮更是美的让人艳羡。

不出一月，吉日到了。六婶子心里高兴，这小女儿出嫁，过两天再给小儿子定亲，全家的大事也都落地了，一大早就神清气爽的忙里忙外，全身肥肉的颤动节奏都透着欢快。不多一时，婆家来了一乘小轿儿，三五个吹鼓手，因为是填房自是场面上不那么张扬，六婶儿家里人也没有挑理。接亲的道了喜，领了红包，红喜儿落泪别了亲娘。哥嫂，几个妯娌平时相处的甚好，也是各个眼中带泪，依依不舍。

红喜儿一席红衣上了小轿儿，小轿刚要离地，忽地开始刮起了大风，寒风凛凛，日光暗淡。六婶儿上前叫住了小轿，要避了风再走，这大冷天怕冻坏孩子。接亲人不依，说风生水起，顺风顺水，新媳妇过了门必给婆家带来好运，执意马上启程。六婶扭不过，只好让儿媳找了个铜盆，点了些炭火，放在小轿里给闺女暖着。

大风舞起轿帘，接亲人怕新娘的盖头给吹了去，让旁了先看了新媳妇的颜面，坏了风俗，又讨段绳子，把轿帘在轿角上绑了个结实。事毕催促着，吹着打着启了程。

长余无精打彩的从村外回来，又在镇里混了个把月，花尽了身上的钱财。行到村口，与迎亲轿子擦肩而过，便感觉哪有不对。凑近看热闹的人群，细听了议论，望了下小轿去的方向，便知道大事不好。这要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红喜儿对长余家老小一向的关照，算是半个亲人，这事不能不管。一抬眼看到小儿子钻儿头也在人群之中，上前拽了过来，“你快去你六奶奶家，让她家兄弟几个先别散，我有事要说……”

钻头看见爸爸这一脸严肃，又是红喜儿姑姑家的事，就没有耽搁，一溜烟儿的跑去报信儿了。长余后面也是紧走，可是这身子虚的迈不动步子，刚走几步，正遇迎面一阵大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长余转醒过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六婶儿家人见他有事说，却迟迟没到，便和钻儿头一起来寻找，见他晕厥，抬了他回了家，放在坑上等他缓醒。长余一醒，见到六婶儿忙问，“六婶儿，红喜儿，许给了谁家？”

六婶儿见长余脸色有异，连忙道，“后屯老刘家啊，刘敬宗家的独生子儿啊……，我知道是去做填房，但是人家底子扎实，吃不了亏的……”

长余急喘了口气说，“您可知道，刘家前一房儿媳是怎么没的嘛？”

六婶儿思存道：“这道没跟媒人详细打听……”

“这刘家小子读书读傻了，人事不知，刘家太太又是个飞扬跋扈的主儿，上一房媳妇稍有差错就不是打就是骂，还不给饭吃，咳，咳……那媳妇饿了一天，晚上和刘家小子诉苦喊饿，刘家小子许诺半夜带她去厨房找点吃的，咳，咳……”长余涨红着脸，紧着咳嗽，缓了口气说，“哪知那小子，咳…… 那小子，把媳妇带进了厨房，刚拿起吃的，就大喊，‘妈，妈，你看这小贱货，在偷吃的被我抓到了……’那刘老婆娘冲进来又就一顿狠打，这傻小子还在一边叫好，看热闹……咳，咳……”

长余望着六婶儿的眼睛，道“那小媳妇，见家里没个给自己撑腰的人，一气不过上吊了，现在这官司还在镇里打着呢……您怎么能把红喜儿，送去他家啊……咳，咳……”

六婶儿听罢，脑袋嗡了一声，无措道，“这，这，我可是收了人家一头耕牛啊……”

长余急得撑起了身子，“咳，咳……一头牛？红喜儿这么好的孩子，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您让她后半辈子怎么过……咳，咳……”

“这……”六婶儿还在犹豫。

长余提高了声音说，“咳，咳…… 这后屯刘家起宅、迁坟、修路、打井尽使些克扣抵赖的道道，刁难工匠，还出手伤过人，必是有高人给他家施了厌胜，一家注定是绝户，克妻妨子啊……，哎……”使了大力气又喊了一句“还不快点把红喜儿追回来……”说完又晕了过去。

一时吓得六婶儿不知所措，一屁股坐在地下哭号起来。

正巧，红喜儿的大哥进屋听到了后半段，立刻转身叫上了几个兄弟和家里（族中同姓的），急火火的去追。院里的大领听说要去追红喜儿姑姑，也在人群后面不远不近的跟了去。

半个时辰之后，村外十几里两个土山间的小道上，一群汉子傻愣愣的看着小道中间被烧焦小轿儿。

就在他们从村里出来的时候，小轿儿行至山间土道，正是风口，抬轿的被大风刮得张不开眼，和接亲人一商量，把小轿儿放在了道中间，几个人去土破后面背个风，抽袋烟再走。谁知道，这时候轿里因空间太小，还封了轿窗子，炭火燃烧不充分，轿里已是满是煤气，红喜儿早已被熏晕了过去。一袋烟过后，几个人回来和新娘子打招呼”坐稳了起轿……“之时，接亲的见没人答应，忙扯开轿帘一看。“轰”的一声，煤气爆燃。小轿顿时成了火团儿，接亲的和轿夫被气浪推出去老远，眉毛胡子头发全都被燎个干净。几个人爬起身来，顾不上小轿儿和新媳妇，灰头土脸的往后屯方向跑了，任大火将小轿儿和一身红衣的新媳妇吞噬为灰烬……

土山上，跟着大人赶来的大领望着这一幕惨景，感到悚悚的眩晕，头上像被罩了木桶，混沌了方向，心里被塞了块铁疙瘩，沉重冰凉。他大口的喘着粗气，滑坐在土山背面，抱起膝盖，把头深按在两膝之间，把自己团成个球儿，这样方感觉有一丝安稳。

不多一时，六婶儿尖利的哭声响起。一群人扶着六婶儿，抬着长余赶了过来。六婶儿一见此景，先是晕了过去，被人唤醒后，开始尖利的嚎哭，鼻涕眼泪横飞，嘴里还时不时的叫着什么，谁也辨别不清。长余从被台来的门板上滑了下来，强撑着身子挪到了焦黑的小轿儿边上。他没有丝毫忌讳焦臭和余热，寻出了红喜儿的遗骸，脱下大褂包在其中。原本如半大小伙子高挑的红喜儿，现在被包在大褂之中，宛如一个稍大一点的襁褓。长余抱着“襁褓”蹒跚的走回向人群，红喜儿几个哥哥连忙上来接，但长余谁也没理，径直的挪到了门板边上，放下“襁褓”整理稳当，回头对红喜儿的几个哥哥说，“去吧，送你妹妹去她婆家，她是刘家的媳妇，让刘家好好的发送了吧……”

红喜儿的几个哥哥，怔了一会儿，木然应了一声，抬了门板，向后屯的方向疾去。

长余唤了剩下的乡邻，扶上六婶儿，缓缓的向大柳树村返回。大领远远的坠在回村人的后面，看着自己父亲羸弱的身影，这个身影几次摇晃着要摔倒的时候，他有一种想上去搀扶的冲动，但始终是没有上前……

日头停西，送红喜儿的人狼狈的回来了，叫了村里的长辈聚在长余家的堂屋里，诉说着下午的境况。“那刘敬宗老王八蛋太不是人了！听接亲的人说红喜儿横死，非说红喜儿是妖精遭了天火的劫数，还好他们老刘家福泽深厚，老天没让红喜儿进了门”，红喜大哥忿忿道，“还他娘的说，明天要到我家来退亲，让我家还了彩礼，还要封上几十个大洋的红包给他家赔礼。”呸了口浓痰继续道，“红喜儿他小哥上去理论了几句，被他们请来护院给打破了头，还叫来几十个本家壮丁拿着家伙赶着我们，我看连鸟铳都拿出来了，我但心我们人少吃大亏，就……。”

啪……，没等红喜儿大哥说完，长余一下拍断了木椅的扶手，霍的站起了身。稍停了片刻，问红喜儿大哥，“红喜儿现在在哪？”

“我几个弟弟抬回来了，村头大柳树下停着呢，我怕有什么讲究，没敢直接抬进村……，这不是找长余你来想个主意嘛。”

长余沉吟片刻，对着红喜儿大哥说，“这日头快落了，给红喜儿搭个棚子停上吧，柳树是阴木别在那停时间太长，也别抬进村，出嫁的闺女不能抬回家。我家在村口，在我家西墙外搭棚吧，不碍的……”又向村里的几个长辈问道，“各位叔叔、大爷，这刘家的确有些势力，镇里有些关系，可能在天津都也有人。经官怕是等到猴年马月也没个结果，刘家前个媳妇在家里上吊死，这都一年多了，公家还没个结果。这事如果忍了，大家都帮着六婶家凑凑，赔了他家礼钱，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长余，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一个长须的长辈厉声道，“他刘家认识几个鸟货，就没了王法规矩了？红喜儿是他家的花轿抬走的，就是他家的媳妇，出了事哪有让娘家赔理的道理，何况还敢出手伤人……”

“是啊，这大柳树也不是没个带把的了，以后让我们嫁出去的闺女怎么在婆家直个腰杆啊”，一个矮壮的老者附和道。

“是啊！咋有给他赔理的道理，要给红喜儿讨个说法！给大柳树的闺女拔个创（为人出头的意思，打报不平的意思）！”一群人七嘴八舌道。

长余朗声道，“既然我们大柳树不想吃这个亏，要为嫁出去的闺女撑个腰杆，那就叫上全村的年轻后生拿上家伙去后屯，给咱们大柳树的闺女拔个创！“

长须长辈惊叹道，“长余，你这是要去‘打封门’？”

“对！打封门！今晚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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