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老之老矣

我快步跑入东面，认真地挨个房间寻找阴阳阁，终于在最深处看到一个方形的牌匾，上方用黑白亮色刻画出一副十分显眼的太极图，黑为阴，白为阳。

我踏入阴阳阁，发现地表根本没有有形的拦截面，人踩在上面就像踩在空气中，于阴阳阁中就像失去重力，好像呼吸也会变得类似停顿一样。

还好我总是在长乐宫后殿的大澡堂子里练憋气，人果然要有一技之长！我悄声感叹，转身寻找命谱时看见了一大扇布满了隐形书卷的墙面。

那墙面形状奇怪得很，好似一座包罗万象的城池，又好似游乎四海的神仙居，只是看上去余云渺渺、烟气涣散，有无数的书卷蕴于其中，是为阴阳卷。

我刚想上前一探究竟、寻找张晓茫的命谱，结果面前突然升起一座大山将我横拦在外。

我定睛一瞧，此山说大也不大，而是我的体积在这阴阳卷居的一面显得渺小无比。

我抬头朝山上望去，“阴阳丘”三个橘红色的大字，按照从右到左的次序依次排列。看来，这就是古书神谕中常有记载的，能够无穷尽积攒阳间心愿、泣诉、诅咒等抽象事物，而不断上养灵力、滋润阴间天地的阴阳丘了。

我将轻水剑朝前一抵，阴阳丘感受到还依然苏醒着的剑灵无比强劲的灵力围绕过来，开始逐渐变成伏低之态，山体不断缩小，有各方留下的、文字性的各种诉求、夙望、怨念开始在我的眼前飘散。

在一段沉默阅读之后，我回想起来我来到这里最深刻的目的，还是要先找到张晓茫的命谱。

我一心改换的就是它，我用手指轻敲剑身，等待剑灵的光芒闪耀，有阴阳阁间残存的无数游灵开始朝着此处集聚，但求一品剑身灵气。

剑灵逐渐渗入到阴阳卷居的各个角度，无数书卷开始荡而回游。

此刻，我凝神静气起来，将脑中的所有杂念全部抛除，只剩下那个永久魂萦梦绕在我心间的名字。

张晓茫。

当我低语轻念这一姓名之时，剑灵在猛然间带着一环周身布满清幽之气的卷谱款款回归，那是贵妃的命谱。

我十分激动地伸出双手想去接到它，结果发现在即将脱出阴阳卷居之时，命谱之上突然自己生出一股异能，将外去的态势紧急拉回，而这力之大，剑灵一时竟也无法完全克制。

我瞪大了双眼，意识到这竟然是缠绕于贵妃命谱之上、来自某种强劲魂力的诅咒，若无至诚，难以驱除。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来剑舞那日方悦语在我耳畔所说的誓不成佛，此刻我的面具依然牢牢地戴在脸上，那些阴阳阁间残存的游灵见了，全部躲闪不及，好似我比起这冥界随处可见的恶鬼阴灵，还要可怕万倍。

我这样冷不丁地想起了她，面前的阴阳丘倒是灵敏得过头，直接把一展闪泛灵光的文字铺开在我眼前。

这段文字的主人是方悦语，我看见她于阴阳丘前立下的诅咒，和贵妃命谱之上的强劲魂力诅咒，一模一样。

“我诅咒你，这辈子与你所爱之人，雨散云愁，各守一方。”

“她这么恨张晓茫干啥？”我转头问轻水剑，实在不明白这里面是什么因缘。

剑灵感应到我的想法，在阳卷中调出一栏密密麻麻的小字，我仔细一看，“神脉凡胎”四个大字赫然映在其列！

“好大的口气！我还在这里，哪里来的什么神脉？！”

是个人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如果神脉降临于世，龙脉还哪来容身之处？

太后，果然居心不良得很！

我想把这看着心烦的文字打走，在我刚想动用玉徽将这份书卷散去之时，那上面的文字却越发映入我的眼帘。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就像在几分钟之内看了一场4D电影。

这是......谁的一生？我看到一只温暖的手，推开一扇暗沉的门，过了一会儿，又看到一片火红的嫁衣，虽然做工不算最精美，但是能够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期待中的幸福。

血迹停留在地上，一具漆黑的焦尸在面前闪过，然后是不断尖叫着的鸟群从空中飞过，一转头，有人的头骨掉落在地上，逐渐融化成一滩无色的液体。

我带着疑惑，直到眼前出现一个北朝皇宫中的铜镜，镜中出现了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孔，我着实是被吓了一大跳，冷静下来之后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我。

这是太后的一生。

概括一下，这电影的内容就是说，太后曾经与福佑堂少堂主有旧情，因为前朝战乱时期先帝的举措失误，少堂主被害惨死，她一人独身亡命天涯，而贵妃的命数却大红大紫、嫁入周室，于是她想要撒气便转而嫉恨贵妃、最后更是转移到我的身上嫉恨周室龙脉，聚全国之宝进入北朝皇宫颐养灵气，修炼灵魔之丹，攒动大祸，祸乱大周。

“哇哦，真是非典型反派。”我挠挠下巴，觉得这命运纠缠的方式实在来得剧烈。

剑灵为其主所战，释放出了更大的灵力，将诅咒所施加的异能慢慢克离，在一瞬间将张晓茫的命谱从卷居内拉了出来，随着摆动的形势，就差最上方一条绸带的揭开，命谱便会展示在我的面前。

我伸出手，在揭开绸带之前犹豫了一秒，然后立刻将它打了开来。

张晓茫的命谱前半部分模糊一片，不能够被我的肉眼看清，我想这些大约只有专业人士，比如冥王才能做到。

他是不是我的皇后，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我并不关心前面，我将目光移至缓缓张开的后半部分。

我看到他只有三十三岁的阳寿，而他明年就三十三岁了，在看到这一条数据的时候，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举起轻水剑，将剑尖对准命谱上的三十三，我将这个数字果断划去。

但是你改了，就必须还要还上去一些什么，否则这一项看起来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把“三十三”划去，改成两个再简单不过的汉字，“很长”。

这样才对。

我对着这两个汉字傻笑，双眼寻找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在他三旬年间，阳卷中被冠上的“祸国妖姬”的罪名。

我抬剑就要砍向那个称号，剑锋在触碰到游浮着的阳卷时，却停顿在了原地，举起来，重新再劈一次，也还是这样的结果。

我再试一次，发狠地往阳卷上一劈，结果依然只有几丝暗蓝的荧光闪过，阳卷和那称号纹丝不动，那些荧光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看上去是因为诅咒一直存在的缘故。

我问剑灵，“这诅咒如何破除？”

剑灵于卷居之面上浮出一行文字：生魂诅咒，魂力太强；其魂非凡，乃属神脉。

“可还有什么办法？”

剑灵没有回应。

“我不信没有办法。”我有些急了。

剑灵沉默了一会儿，浮出一行文字：阴阳丘之上诅咒，实难彻解。

“你说完，我知道一定还有办法。”我一再坚持。

剑灵始终不说，我告诉它，没有张晓茫，没有我的今天。

剑灵在我面前晃了晃，晃完第二圈之后，它用极其渺小的字眼告诉我最后的办法。

若需彻解，只余阴间惟一之法——替之承受命谱之上一切诅咒。

我低下头，想了想，这辈子还没有人真心地爱过我，所以我也不怕什么雨散云愁。

我怕张晓茫死，怕他难过，怕他生活不好，怕他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阴阳丘上出现一面选择镜像，只要伸手确认就可以了。

我刚想伸手，剑灵过来阻止我，带着轻水剑滑落到我眼前。剑灵将自己封回轻水剑，一同合力挡在我前往阴阳丘的身前。

我低头想要安抚它，却在剑身的倒影上，见到了此后未来会发生的、贵妃留在南朝后期的命像。

剑身倒影上的那人，看上去已经很老了，这是他衰老的模样。

轻水剑是想让我看看，这个人老去了，和任何一个人一样，也没有什么可以爱的。

我垂下眼眸，这一刻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我将手抚上剑身表面，将手掌拂过他垂垂老矣的掌心上，我想这样就等于我拉过他的手了。

我知道自己此刻流下的泪水，不止是因为我看到他衰老的模样，而更是因为我发现了，在他即使老了不好看了、即使已经思绪不清了，我也依然非常非常爱他。

因为我对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别的需要、别的索取，我只是希望他好好活着，即使有一天他离开了我、他恨我，也没有关系。

我想，而且是无比仔细且快速地思考了一下。我想我这一生，除了他之外，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再过多怜惜的，他就是我生长到现在以来，一直存在心底的依凭。

有他，才有现在的我。

我伸手，毅然决然地越过轻水剑，我将手印在镜像的表面，我的手立刻融合进镜像之中，有魂力逐渐缠绕进入我的静脉，与此同时，张晓茫命谱上的魂力诅咒正在不断解除，我看到暗蓝色荧光逐渐消逝在冥王殿的空气中。

四周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眼前的命谱上有光洁的画卷缓缓浮起，飘飘绕绕，迂迂回回。

上面写着一首小诗：

春潮褪去，光明一片，繁华纷纷坠落

洁白香魂，晶莹纷繁，娇娆缠织

豁然开朗，横空出世

无限惆怅，爱恨交织

欲罢不能，啃血蚀骨

我感觉还不够，抬起笔给它补上两句：

痴情不是罪过，忘情不是洒脱。

情爱摄人心魄，唯有吃肉快活。

我想，这是属于我的风格，这是我会做的事。因为我想要再大声不过地对他说，说那些事情都没有关系，说那些事情和你都不是一起的，你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好的人。

我想起曾在未央宫梨花树下胡闹的时刻，那时他说。

“或许有一天我也老了。”

我知道现在我只想回到那时候，告诉他，告诉他我最真实的想法。

“没关系，我看到的你总是美的。”

“你是我最大的自由。”我看向他在剑身上的倒影，从我的心中说出了这句话。

在我明白过来的那一刹那，我知道了。

我们是一样的人，一直都是。

命运安排我们相遇，一次又一次，让我们看见对方、读懂对方，直到有一天能够明白，明白到。

——原来这世上，我不是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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