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伟大

1.奔逃。

1937年尾。

葱郁的树林好似遮天蔽日的阴云。

外公抱着我藏在离家不是很远的一颗大树上。

外公轻声呵斥我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哭出声来！

鬼子的尖刀和枪不分男女老少。

这一天，在惨叫和枪声中我的亲人只剩下了外公。

一群看上去跟村里狗子哥差不多大的日本军人让我彻底失去了家。

当时还小，不太懂为什么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

但那种无助、迷惘和恐慌，我永远不会忘。

我是很喜欢撒娇的孩子，我很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喜欢我，姐姐最喜欢喂我她亲手做的玉米糊糊，但他们都死了。

鬼子来得太快，下手太狠，还没等村里的人反应过来，人数就已经十不存一。

等鬼子离开后，我们回到家里。外公沉默着流眼泪，我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一个人挖土填坑把亲人都埋在了院子里，然后拿着藏在茅房的微薄积蓄，带着我开始长达一年的流离失所的奔逃之旅，当时整个中国大地到处战火不休、横尸遍野、满目疮痍。

外公经常对我说，军人是国家的脊柱，正因为有那么多前仆后继的军人在前线苦苦支撑，我们才能活到现在。

我记不太清路上到底遇到几波逃命的人了，只知道我们所在的队伍越来越大，每天都有人以各种方式掉队，外公说那些人基本都死了。

小小的我，并没有太多感触，只觉得太奇怪了，看不到了就是死了吗？

我紧紧拉住外公的骨瘦如柴的手，外公一定不会看不到我的。

观音土的味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尝到。

外公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但他握住我的手永远那么坚定有力。

有一天，一个脸上带伤疤的男人看着我流口水，那眼神凶得很，我很害怕就跟外公说了，结果他二话不说就上前暴揍那个男人，外公突然爆发出来的凶狠连我都被镇住了，自从离开家之后外公身上一直有一种背水一战的气势，那个挨揍的男人很快消失了，从那天开始，我和外公的周围形成了一圈隔离带，一些蠢蠢欲动的人再也没打过坏主意。

1938年初。

我们路过南京，鬼子刚走不久，这里断壁残垣、黑墙血地，苍蝇飞舞声连绵不断，门户大开却像个死城。

外公带着我来到一个小亭子，《新华日报》上刊发了十多篇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报道，整个城市还沉溺在悲痛之中，外公和我虽然看不懂字但看着那黑白的图片上耀武扬威的日本军人“百人斩”的可憎面目，心底都升起了一股名为“仇恨”的痛。

这一年来我迅速长大，越来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仇恨那些毁掉我的家、侵犯我的国家的“入侵者”们。

长大后我要当一名军人，我要用子弹让他们受到教训，捍卫我的国家，让他们听到“中国军人”这四个字就闻风丧胆！

但世事难料，长大后我并没有成为军人，而是成为了心理医生。

2.奔丧。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

这一年我13岁，外公因为胃病去世，临死前对我嘱咐：“对不起娃子，我怕是看不到你娶媳妇儿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理想，想去参军报效祖国我很赞成，那些小鬼子该死！现在好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赢了！外公不希望你一直活在痛苦中，你是个好孩子，是外公没照顾好你。”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外公到死都惦记我，不想让我变成心里只有仇恨的人。

我要带外公回家，把他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姐姐的尸体埋在一起。

这样才是完整的家！

这一年我入伍了。

1953年下旬。

《朝鲜停战协定》生效，“抗美援朝”胜利！我因为负伤严重提前申请退伍回国，而我的战友们直到1958末才得以回国。

这一年我拄着拐杖带着外公的骨灰开始了我的奔丧之旅。

我还是听从了外公的嘱咐。

等找到地方，那个我记忆里的村子早已荒废了。绿色的植被淹没了故土，我亲手挖开了自家院子的土，外公的骨灰就那么安静地睡在院子的土地里。

等了八年，我终于奔到了我家最后一个亲人的丧。

一切收拾妥当后，我口袋里怀揣着院子里的土壤，离开了生养我的土地，这一生再也没回来过。

这一年我风华正茂，虽然缺胳膊少腿但还是在医院遇到了我的爱人。

她叫谢繁花，是我的护士。

比我小三岁，很标致，笑得很甜，说话温声细语的，但也跟我一样，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她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虽然她小但却比我更懂怎么照顾人，我不得不服气。

我们彼此都有好感，但当时的风气依然保守，最多也就是眉来眼去、互诉衷肠，我主动找她的次数多了，她爷爷奶奶也就跟我很熟了。

国家并没有忘记我，虽然我残疾，但日子还过得去，很快就追求到了她。

3.奔向成熟。

1955年。

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我一辈子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上天不愿意给我一个乖女儿。

我在家带孩子，臭小子比我小时候还皮实，不过看着他蹦蹦跳跳的样子，我忍不住内心欢喜，感恩祖国日益强盛，日子越来越平和，虽然总是闹出哪哪有发生了什么犯罪事件，但在我看来那都是“自己家”里的小事了。

繁花的工作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加重了。

我这时候还没意识到，我的婚姻也有场硬仗要打。

来年夏天，繁花跟我提出了离婚，我不理解，这个年代很少有女人选择离婚的，而且我自认并没有做出什么危害家庭的事情，她很坦诚，告诉我她看上了一个男医生，对方身体健全、知书达理，她想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仿佛被五雷轰顶，我希冀她能考虑一下孩子还小需要妈妈的问题，她沉默着看向孩子，很直接告诉我，孩子是你的，我不能有这个负担。

这一刻我看不清这个比我小三岁的女人。

温柔眷恋好似空中楼阁，她此时就像我跟敌人打仗一样绝情。

我把儿子抱在怀里，很快镇定下来，我还有儿子，我不会再孤身一人的。

不久后她拿着离婚证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离开了这个家。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放她走！内心觉得自卑又痛苦。

我还不能倒下，我必须要想办法挣钱养大我的儿子。

我开始做各种简单的小活，薪水不高但量很大，每晚都点着灯，一宿一宿地劳作来凑奶粉钱。

我除了生病，很少再去医院，因为这附近只有这一家医院，我害怕看到繁花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样子，有一次也确实看到了她和另外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有说有笑的场景，当时我真想冲上去给她一巴掌，但理智克制住我自己，我们已经离婚了，再也不会有瓜葛了。

又过了几年，熬到儿子能说话读书的年纪了。

“爸爸，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妈妈，我没有啊？”

“儿子你记住，咱爷俩相依为命，没有妈妈你还有爸爸。”

这时候谢繁花找上门来要儿子了。

理由很充分：不想让孩子因为有一个身体残缺的爸爸被其他孩子耻笑，这样他的童年是不会幸福的。

但这一次我已经变得理智，这几年不光孩子在长大，我的想法也发生了改变，没有依靠任何人，即使我身体残缺也可以供养儿子。因为祖国越来越好，市场环境越来越开放，我找到工作的机会也越来越多，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我从容拒绝了她的歪理，既然你当初觉得他是负担，那现在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我会告诉我的儿子，他的爸爸参加过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是一名英勇的军人，身体上的伤疤就是英雄的证明，我会永远当他的大英雄。

他不该为此感到羞耻。

如果有人骂，那就打回去！祖国为我撑腰，我为儿子撑腰。

她灰头土脸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来过。

而我，用接下来的人生，完成了我的承诺。

1963年。

我31岁独自带娃，儿子8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他在学校被人欺负，还手把对方打哭，结果对方家长还告状。

我被叫到学校，在老师和校长的调解下，对方嚷嚷着拒绝原谅必须当众惩罚道歉，我强忍揍他的念头答应了。

在班级大会上，我让儿子大声在所有人面前声泪俱下地表演那个孩子平时做了什么坏事、怎么把他欺负到还手、怎么打不过还告状，最后儿子为那个告状的孩子平时不讲理得罪的其他人道歉，希望大家原谅这个孩子。

很快，那个家长把孩子转学了。

儿子在这件事中也成长了很多，觉得动脑子比动手更能解决办法，于是更爱钻研问题和读书，也不怎么闹腾了。

我一直想要培养儿子思维方面的天赋，但不知道怎么下手，这次事件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后儿子读书热情极大，经常问我一些在我看来很高深的学问，我对此十分欣慰。

儿子其实非常聪明但总是懒得去思考问题，我觉得可能是我没有以身作则。但我并没有那么聪明，人生第一次当父亲，也还有很多需要学习。

“爸爸，我要当科学家！”

“儿子真棒！不愧是我的种！”

儿子的人生，也逐渐明确了方向。

后来，我好像？

还有几个儿子。

但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

……

4.奔向生命终结。

时代变迁，举国强盛，个人的小家组成了祖国的大家。

战争过后，一切都在迅速发展。

短短几年互联网就爆发出了巨大的生命力，战争在中国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词。

烈士碑，每年总会有很多人瞻仰。

2022年。

我躺在病床上，做雾化。

脑子里隐约飞闪过什么，但又看不清摸不着了。

“这个老爷子每周都有人来找吧？”

“上次来的是他妻子吧，站在门外看了好久，哭成泪人了都。”

“哎呀，你可小声点，这个病只有最亲的人才记得住，大爷明显记不住她。”

“大爷都90岁啦，可真长寿！”

“听说他大儿子是两弹一星的科学家啊，好了不得啊。”

“他好几个儿子都厉害着呢，不知道还缺不缺儿媳妇。”

我想起来了。

我大儿子叫王金昌，二儿子叫王国立，三儿子叫王东来，小儿子叫王中青。

我爱人叫赵芬芳，是我40岁遇到的女知青。

她对我无微不至，我也对她相敬如宾，因为我的战友出现了战争创伤综合症，我立志学习心理学，在50岁这一年成功当上了心理医生，一直到我65岁，孩子们陆续都成家立业了，只有小儿子还在读书，我好像在哪一天摔倒了……对了，我生病了。

海什么症来着？算了，我想回家。

我按下床头的铃，颤抖着坐了起来。

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惊呼一声，迅速知会其他护士去通知病人家属，然后跑过来问我要做什么，我说：“我要回家。”

她试图劝解我，但我很坚定。

我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今天就是我的最后一天。

护士不敢把我送回家，我的家人还在赶来的路上，碍不住我一直催促，护士只好把我放到轮椅上推到了医院的疗养区。

鸟语花香、人来人往，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

“我这是在哪儿？”我脑子阵痛，分不清方向。

“在医院的疗养区。”护士停下来，神情很紧张，生怕我出什么问题。

“我意思，我还在中国吗？”战争、尸体、炮火和喧嚣的记忆浮现在我脑海中。

“是的，你就在中国。”

“真美啊！”明媚的阳光下，我脸上笑出了褶子。

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景色，是我见过最美的一幕。

等家人们匆忙赶来，只看见树荫下我面向光明的背影，仿若熟睡了。

我爱我的家，爱我的国家。

我在中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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