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女娃娃

海西府北面对着敌军的城门叫做万夫门，南面对着碧波城的城门叫做升平门。当卫泱泱赶到万夫门的瓮城时，卫秉钺已经集结好了骑兵准备出城，水魔大军很快就要来了。

卫泱泱看到卫秉钺正对着十五郎卫秉锏下令：“你带着一千五百人埋伏在乐海，水魔大军一定会从那里经过，经过时你们纹丝不动，等他们返程时才可截杀。你的人太少不可恋战，只需将他们赶往东南方向。”听到“东南方向”，卫秉锏反问：“墨营？” 卫秉钺向他解释：“对，墨营虽被困七天，但今早狼烟未起，想必是爹爹已经带人解了墨营之围。你无法将他们全部消灭，只能将他们赶去墨营方向。” 卫秉锏拱手领命，带着一千五百骑兵先出了城去。

卫秉钺手中的骑兵只有不足五千人，卫秉锏分走一千五，则他只剩三千多人。他下令之后所有的将官都各自去做各自的准备，只有卫泱泱站在那里，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妹妹，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卫秉钺小时候总羡慕别家有姐妹，天天缠着父亲问为何自己没有妹妹？丙寅年十月郭夫人怀有身孕，两个月后他的生母邓娘子也怀上孩子。郭夫人嫁来总兵府十多年都没有孩子，按理说这该是件大喜事，可说来奇怪，她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过了产期半个多月也没有生产。

第二年八月十四，暴捷人和西堤人联手攻打海西府，卫秉钺的爷爷和父亲领兵出城作战。没想到当天邓娘子早产，生了他的十五弟卫秉锏。第二天正赶上八月十五中秋节，早上传来噩耗，爷爷在城外战死，晌午时郭夫人感到小腹开始阵痛。等到午时初黑云压境、妖风四起、天地变色，大白天竟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带人拼死抢回爷爷的尸首，随即决定收兵闭门不出。敌军被吹得东倒西歪无法攻城，海西的红衣大炮却能正常点火发射，战局瞬间扭转。

当时卫秉钺只有七岁，和几个年龄小的弟弟守在卫府，并不知道城门的情况。午时正，产婆从郭夫人屋内出来报喜说是生了个千金，兄弟几个都不敢相信，反复向产婆确认，不过当时狂风暴雨，卫秉钺并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

直到未时正大雨停止，丫鬟、婆子将卫夫人卧房收拾干净，他领着几个弟弟好奇地站在门口：“阿娘，我们可不可以进来看看妹妹？” 郭夫人虽然虚弱，但仍慈祥地冲他招招手：“阿钺，你带着弟弟们进来吧。”卫秉钺等兄弟五人走了进去，看到郭夫人床上放着一个十分瘦小的婴儿，好似一只小猫，哭声也不甚响亮。他昨天已经在邓娘子处见到了自己的十五弟，两人只隔一天出生，小十五还是早产，却比面前的小十六整整大了两圈。当时小十一只有三岁多，他好奇地扒开襁褓看了看，大叫：“是妹妹？” 郭夫人点点头。

“真的是妹妹！”兄弟几人都是小孩子，忍不住纷纷走上前来查看，卫秉钺也凑上前去想摸摸那个小女婴。没想到小十六伸出右手来，五根小小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右手食指不肯松开。卫秉钺不敢将手指抽离，怕伤着那小婴儿，赶紧喊郭夫人：“阿娘，她抓着我。”小十六的乳娘笑着对他说：“八郎，小孩子抓着谁说明她喜欢谁。” 卫秉钺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小女娃，仔细端详起她来，她脸上皱巴巴的，长得不像爹爹也不像阿娘，好像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像。

等第十天敌军退了卫戍平才赶回家中，父亲战死他悲愤难当，直到看到面前的一双儿女才略感欣慰：“嗯，人家都说女孩懒惰，果然不假，怎么你早了两个月有孕，她却比小十五迟了一天出生？” 郭夫人同他打趣：“既然你嫌她懒惰，就将她扔了。” 卫戍平紧紧搂着女儿：“不可不可，这可是我们卫家唯一的小棉袄，我还要抱着她到所有族人那里挨家挨户去好好炫耀一番呢。”

卫家自开国一百年以来，七代总兵镇守海西府人丁兴旺。可说来奇怪，代代都只生儿子、不生女儿，搞得海西人以为喝了卫家老宅水窖的水就能生儿子。这话传来传去，竟有人信以为真重金前来求水，只为家里能有个后。卫戍平这“挨家挨户”炫耀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他之前准备的是两个男孩名字，这下只用到一个，给女儿的却要另外想一个。他翻遍了家里的书，想了百八十个名字，总觉得哪个都不够好。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卫阎王”，却在给自己女儿取名这件事上犯了难。

还没等到他想好名字，就要去办父亲卫关英的葬礼。海西人每次大战之后战死将士众多，便有了一个奇怪的风俗：在这次大战中战死之人都会在同一天下葬，以全同袍兄弟死生契阔之义，就算是闯阎王殿，哥几个一起上路也能闹他个天翻地覆，在这边不准有人欺负我们海西人，到了那边也不准小鬼欺负我们海西的亡魂。

这场隆重且宏大的葬礼刚刚办完，朝廷的旨意便传到了海西，追封卫关英为第六代平远伯，命卫戍平承袭祖先的官职升任第七代海西总兵，辖制全府一切事宜。大战之后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没成想总兵府却出了事：他的小女儿一吃母乳便上吐下泻，连牛乳、羊乳也不行。小婴儿饿急了又哭又闹，未出满月便开始生病，过了几天奄奄一息连哭都没劲儿哭，差点活不成了。

郭夫人尝试着给孩子喂各种食物，可是小婴儿本就不能吃别的东西，这可如何是好？最后郭夫人从民间找到一个偏方，命人将粟米熬上两个时辰，熬出浓浓的粟米汁子试着喂给孩子喝，没想到喝了这个倒是止住了哭泣，勉强保住了性命。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夫妇二人求医问药、烧香拜佛，小女儿却仍然不能喝奶，一直病怏怏的，郭夫人三十岁才得一女，几近哭死。

这天城东紫墟观的卿言子道长被请来为孩子祈福，听卫戍平说是生了一个女孩，大为惊奇，又听他说那女孩是八月十五午时正出生的，指点他赶紧将女孩送人。这女娃还未出生就克死自己爷爷，若不送人，不止是女孩，全家都会性命不保。

卿言子道长乃是豫州郡怀庆府紫云观绝言子道长的徒弟，他建议卫戍平将女儿送到怀庆府紫云观去养，可是那里离海西远隔千里，对方怎么也不舍得。这时候卫戍平最小的弟弟卫戍安站出来说自己不怕死，可以让孩子和自己去蓝营生活。卫戍安排行十三，比卫戍平小上二十岁，当时也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卫家有乳娘、有丫鬟，女孩尚且重病，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又怎么能照顾好一个小女婴呢？

卫秉钺看着自己妹妹，谁都没想到她自打去了蓝营以后越长越结实，从一个病怏怏的小女娃长成了如今含苞待放的少女，正是定亲的好年纪，可惜自己恐怕是看不到她嫁人了。他还记得这小妮子小时候头发又黄又干像枯草一般，在小妮一岁生辰那天，十三叔卫戍安怕她太热会长痱子，就自作主张给她剃了个光头。谁知道歪打正着，从那以后她的头发一发不可收拾越长越多，又黑又密又长，每次洗头发胰子都得比别人多用一倍。

在蓝营里没人照顾她，每次起床头发都乱糟糟的，这给她梳头的“重任”就落在卫秉钺的肩上。他是个男孩子且家里之前从无姑母姐妹，他并不知道女孩子的发型是怎样弄的，只得按照自己想象中的给她随便编成两个或者一个辫子。卫秉钺手艺并不怎么样，每次都是歪七扭八，要么是两根辫子一边粗一边细、要么就是一高一低。后来他总也梳不好就烦了，干脆给卫泱泱弄个最简单的男孩发髻，把她打扮成个小男孩的样子，这才看着利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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