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Ⅰ）

车子已经进了隧道，后面的人神情悲哀的看着外面扭曲的光影。

看来他不打算开口。

“你是消防员？”

“嗯”

啧，我这个傻瓜，问的什么问题啊，人家不就穿着那衣服呢吗。

“出了意外？”

我透过后视镜望着他。

安静了片刻，他转过头来。

“我是在外面醒过来的，却没想到自己是已经死了。”

他转过头来和我对上了视线。

他的目光坚定又温柔，像一汪潭水，清澈宁静。

“那时你还想着去救人？”

“嗯。我不想我离开我的队友。”

“你有着想着去看看你的家人吗。”

他突然扑上来，激动地要来抢我的方向盘。

“还可以吗，还可以见我家人吗，那你快往回开。”

“坐下 ！”

他顿时像被束缚住了，安分地坐在后座。

“我只是问问你当时没想着先回去看看家里人，而是没有犹豫进火场继续救人，也没说你可以倒回去啊。”

他松开了握住的手，摊坐在后座。

“我对不起他们。”

车内一片安静。

“我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儿子，更不是好爸爸。”

“你孩子多大啦。”

“还没出生呢，我也看不到是男孩儿女孩儿了。”

我没有开口说话。

“要是个男孩儿，就跟我一样，当个消防员。要是个女孩儿，就像干什么干什么，像他妈一样天真烂漫。”

“儿女双全不是更好。”我笑着戏谑他。

“我不想我老婆再遭罪了，她每天拖着那个大肚子，走路都费劲。”

“你老婆当然以后不会再遭这个罪啦，你都没了。”

“是啊，我没了。我还没陪着我老婆进产房呢。她以后应该会遇到一个比我好的人，但是我不想她为了那个人生孩子。我也害怕我的孩子以后受人欺负。”

他坐在后面四仰八叉，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车顶，好像眼前的铁皮是不存在的，他的眼里是那未曾触及到的星空。

“今早我本来打算陪她去做产检的。都到了门口了，队里突然来了任务。我看向她，她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一点儿生气的样子都没有，笑盈盈的招呼我快走。

我就知道啊，这辈子，我一定要对她娘俩儿好。活着回来。

可怎么，今天就回不去了呢。”

我把窗子摇下来。在这通往死亡的隧道里，风，是唯一有生机的感受。

“风，是一种感受。可以是抚摸着你的手，也可以是高山，大海，还可以是梦，和梦里的那个人。”

我说完这句话，得意地看向后面。

他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晶莹又硕大。

“我做错了吗。”

“你做了什么。”

“无谓的救人。”

“为什么是‘无谓’”

“我自己搭了进去，还没有救下人。我的父母我没有办法孝顺了，我的老婆我没办法爱护了，我的孩子没办法陪伴了。我谁都对不起。”

“你怎么就确定你没有救回一个人。”

“我一醒来就看见我的队友进进出出。直到你开车走的那一刻，我终于看见老钟抱着那个小女孩出来，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是不是能被活人看到，因为那小女孩扑簌扑簌的大眼睛就看着我呢……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小女孩儿多大啊”

我望着窗外，今天的隧道很空，除了身后那辆消失的车，我也没看见别的了。

今天是一个存活率极高的一天，可我拉着一位客人。

“4、5岁吧。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躲在衣柜里哭呢。我把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口鼻。很奇怪，她一到我怀里，就不哭不闹的。所以，我们走的很快。

我见到了一束光，以为是要出去了。可转眼我就躺在外面醒过来了。”

“所以那束光是爆炸。你在那场爆炸中死了，来到了我的车上。那小女孩却存活了下来。所以是你牺牲了自己救下了她？你挺伟大的啊。”

“你说……是我救下来她！”

“我推断的啊。”

“我想一下。

当时……我只感觉一股热浪袭来，我的脑袋还没做出反应，就晕过去了。可我浑身火辣辣的疼，像被千刀万剐一样的痛，我整个人赤裸裸地暴露在巨大的热量下，手脚都动弹不得，可每一块肌肤的疼痛都十分清楚。

接着，我怀里的东西像要被人抢去了，我就做出了反应，和那人争抢着，可我实在没多少力气了。火烤在我身上，终于，我放了手。”

说到这儿，后面传来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大概知道事情的经过了。”我抬头看后视镜，他正垂着头，两只手揪着头发，像是抢救室外病人的家属一般焦急又痛苦。

突然，他抬起了头，那张脸，像被魔鬼扭曲了肌肉走向。

“我想起来了”他开始涕泗横流，“我想起来了”

“是我救了她，是我救了她”他又开始大笑，可眼泪还挂在脸上，有些滑稽。可我笑不出来。他是个可敬的英雄，同时却又是个弱小悲惨的人类。

“当时我把她护在身下，老钟他们赶来第一时间就检查我，我说不话，只顾着颤抖手臂。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开始自顾自地捂嘴笑，“开始老钟要抱走那小孩的时候，我还不撒手呢。”

我真佩服他，这还笑得出来。

他轻描淡写死前被炸伤的痛苦，一言不提昏迷中仍保留清醒的意志，笑谈自己保护那小女孩的决心。他是个大英雄，无畏，无问。

我意识到今晚这趟的意义所在，我见识了一胆孤魂，一胆烈魂，一胆忠魂，这是我的福气。

“你真的很厉害，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在我看来，你的队友也很懂你，所以，你的家人一定也能得到很好的保护和照顾。”

“但愿如此吧。”他停止了回忆，躺在后座上，呆呆地望着什么都没有的铁皮。

我想，在他眼里，那上面应该有千山万水、柔情铁骨吧。

“你怎么做上消防员的。”

“稀里糊涂吧。我一开始不懂得这个职业的含义，我想着，进去了，也算是公家的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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