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简林的日记

今天是宋生失踪的第五年，我们分开的时间已经逐渐拉长我们相识的时间。

而我记忆里他穿着白色运动上衣时的样子，如同在皖安警局建立的档案里那张脆薄的纸，

泛黄，腐蚀。

——《简林日记》

2019年的冬天我记得比往年都要清楚些，因为那年的春节，宋生的母亲来找我了。

那日雪稀薄地下着，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到住了十几年的旧房子，因为这个房子要租给来皖安打工的一个警察，也算是同行。

于是我就特意从出差的地方回来看着工人修换书房里不知被哪家小孩砸碎的玻璃和年久失修不运作的暖气，顺带趁着空闲刷一下书桌后面略显磕碜的墙壁。

2019年皖安的冬天，说的每句话都是吐着白雾的。

宋母的褶皱看着比去年多了些，明明还是四十几的年龄啊，看着却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她朝我小心地笑着，像是有什么话想要说出口。

宋母发间难以遮掩的花白，身上穿着的还是几年前的那件大袄，口袋那补了几块布，衣角的地方破了几个洞还没来得及缝补，她忙得无法顾及这些。

久违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卷来，好像又回到了2014年9月1日。

我第一次得知宋生失踪两个月。

那时的宋女士就坐在万江区派出所门口的长凳上空洞地看着警员走来又走去，只是那天她的头发还是黑的。

然而如今，宋母已是疲惫至极，她今天上午又去了趟公安局询问有没有儿子的下落，得到的仍是“一旦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这标准官方回答的十一个字。

这五年来宋母几乎要认识皖安市局的每一位警官，包括从那调走的，她都记得。

“小林啊，阿姨是来跟你告别的。”

“嗯？”

我没料到她会说这些，在下意识发出一声疑问后看着宋女士的反应，整个人逐渐静了下来，手上粘到的白漆“啪”地一声滴到了棉鞋上也恍然不知。

宋生从小到大都生活在皖安，宋生母亲一直不舍得离开，生怕就没了他生活过的气息。

我也是。

我攥紧了手里的刷子，轻而沙哑地开口，“您要走了？您自己一个人要搬去哪个城市？”

宋母沉默了许久也没有回答她那个问题，身后榔头敲窗栏的丁零当啷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将我的心砸沉。

只听宋母低低地说道，“好孩子，忘了吧。”

“忘了宋生这孩子，就当...就当你们没这缘分吧......”

......

-

“砰——”

“靓女！我们修好嘞，你来看看怎么样...诶？靓女你怎么一个人站门口？”

书房里工人的声音几乎要遮掩住我的话，面前的门洞也早已没人。

“好。”

但是我还是听到自己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心里头却像是从数年前校园操场边缘最高的那棵大榕树上重重落了下来——

看不到地际。

-

另一边——

冬天的皖安市局也没有一点冷清的意思，门口的长凳和地板上躺了两两三三的醉汉，一个两个嘴里蹦出些难以入耳的脏话。

“艹/你 妈的臭嗨，给老子喝！”

“看乜看！你以为你穿了这身就能拿我怎么样？我他妈可是...”

“砰——”“砰——”“砰——”

一旁刚报道的小警察不知要拿这些人怎么办，求助的目光正不知该放在哪里的时候门被人推开，爆粗的几个男子头上被人重重敲了几下，他们愣了一下正准备骂骂咧咧地推搡回去的时候看清了来者，瞬间便噤了声。

“季队，您来了。”

来的人高高瘦瘦的，单眼皮，裹着一袭厚重的黑色警袄，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头顶摇晃的吊灯一闪一闪地铺在他脸上，季双的肤色不算白但是胜在棱角分明，眉目深邃，下颌线明晰。

初来警局时，有好些姑娘想跟他搭话，都被他笑着拒绝了，再加上他审犯人时都会带着标志性的淡笑，久而久之，季双就多了个“笑面杀僧”的称号。

他半笑不笑地看着他们，眼睛眯了一下，淡淡地警告道，

“你们可是什么可是，嘴给我干净点。”

小警察像看到了救星似的往他身边靠，凑到季双的耳边低声道，“季队，我们队在执行任务时他们不肯让我们搜包厢，副队就让人把他们拷了回来。”

小警察说着看了眼不远处正在慢悠悠地倒茶同人唠嗑的副队，小心翼翼道，“副队说，您本事大交给您准没问题，加上这是您第三次审他了就把...给您了。”

小警察话尾的“烂摊子”三个字斟酌了几秒，还是咽了下去。

“嗯，知道了。”季双听后没什么反应，抬脚踢了踢皮头，“带他们进来审讯。”

为首的醉汉叫皮头，见来的是季双，他讨好地看着季双，酒也醒了一半，他从大衣里想要拿出根烟递给他。

季双见状，饶有兴致地看了他几眼，轻呵了一声，“皮头，改路线了？当众贿赂执法人员？”

“陈珉，给他再记上一罪。”

说完，他朝自己掌心哈了哈气，腋下夹着外表有些破损的牛皮袋朝档案室走去。袋子上名字一栏写了几个晃眼大字，原先还保持着递烟姿态的皮头不经意间扫到后神色一僵。

“二零一四案”

-

两年后。

皖安至少五六年没有在夏天开始的时候下这么急的雨。

合安区的阳光小区里头都是些建了很久的老楼，旁边挨着两所名声没落的幼儿园和小学，还有一家名叫瑰尾的小花店。沿着花店往侧门里走，每到早晨六点楼栋下都会陆陆续续地推进一排的早餐车，升着袅袅白烟。

据说盛和地产公司正在与各家各户探讨拆迁事宜，包括这花店，而那些早餐车估计要换地方摆。

锈了大半的窗栏上挂满了雨珠，七零一的屋内是关着灯的，偶尔轰隆的闪电能照亮一些在客厅里蒙着脸翻箱倒柜的男子，以及他身后悄然逼近的人影，人影没有穿鞋只穿了双袜子，因此走在地上无声无息。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转着，指向了3月18日凌晨5:30。

“妈/的，这玩意这么嗨难找。上次这抽屉好像不是这个色...”

男子翻完电视机下的柜子正准备翻身后的茶几时，那个身影大跨一步猛然逼近！——

“砰——”

头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带着碎片顺势落下，他甚至连闷哼都来不及就朝前倒下去。

男子闭上眼睛前心底发凉地看见一个身材偏壮的人在他面前蹲下，手中的针头在窗外再次亮起的电光下折凝出一个银色的光点。

他连三个字的脏话都骂不出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握住针管的手朝他一点，一点，一点地逼近，另一只手卷起他手臂的衣袖至肘部，而后一个微不足道的刺痛，有什么液体缓缓推入他的体内。

没过几秒，他彻底合上了眼皮。

楔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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