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

若曦等在殿外，见十四出来，安然一笑，伸出手，两人携手而行，忽看到乾清宫，昔日，十四也是身处大殿前，左右国之命运的一个身影，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她忽地辛酸，十四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我少不经事时做过文采武功的京城十四爷，朝堂上的固山贝子，而立之时做过屡建战功驰骋沙场的大将军王，潦倒时被困守过皇陵幽禁十年，这一生，大风大浪都见识过，是别人几倍精彩了，从今以后，只要放下思虑，每日练字烹茶，陪陪你就好。”若曦嗔着锤了他一下，可手还在他手中，力道自然被化解，她看得太多，明白有些东西舍是为了得，而十四是真地将一切过去放下都干净利落，头也不回，她自愧不如。

牵着乾隆赏赐给我的马，他们走出了紫禁城。

街道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雍正是个抠门儿的皇帝，他没有在北京城大兴土木，所以，北京城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个让人熟悉的北京城。十四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当年千金裘、五花马、仗剑而歌的酒家，也能看到和九哥去喝酒戏耍的风月楼，还有八哥和江南文人们相聚的茶肆。

元宵灯节，他曾领着一群走马斗鹰、轻狂傲慢的五陵少年，来这里饮酒看灯，遇到了十三哥和若曦，还有那个清倌绿芜。

那一夜，宝马雕车香满路，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鱼龙舞……

十四收回了目光，牵着马，沿着街道，和若曦依旧没有目的地走着。

够了。

这座城里，每个角落都有他们和我的印记，他可以和若曦一起，一个一个角落，慢慢地回忆。

王府门前，站着刚刚回京的十叔与十福晋，见到十四和若曦，眼里已有泪意。十爷的一双眼睛扫来扫去，若曦温柔一笑：“十爷，好久不见。”微屈膝行礼起身，眼圈竟也红了。

十爷听到她的声音，拿袖子偷偷拭了拭泪，愣了半晌才笑道：“你们忙着搬家，我今日便不添乱，改日，定拿几壶好酒来叨扰。”

若曦淡雅一笑：“一定等着十哥来。”

进了门，若曦活泛起来：“回府第一日，竟然就能见到十爷，真是乐事！”

十四爷的儿子弘映已候在府里。弘映仔细打量这女子，原来是阿玛从前的侧福晋马尔泰氏，如今虽然不知为何被贬为侍妾，但是陪阿玛幽禁了将近十年，令额娘甘心偏安十几年，弘映赶忙拱手：“阿玛吉祥，夫人吉祥。不知府上一切准备得是否妥当，若有不便的地方，弘映再去处置。”

若曦笑笑：“一切都好。”又问道：“侧福晋知道弘映大人来了吗？”府上如今掌事的沉香回道：“大人刚到就差人知会侧福晋了，福晋很是高兴，这会儿正盼着呢。”十四听罢，微一点头，对弘映道：“快去吧。”

弘映听罢，拜别了阿玛，就去拜见母亲。母亲这些年年纪大了，越发是不问世事的性子。

回正厅辞行时远远看见阿玛与吴氏再笑着聊天，戎马半生的将军此时面色十分柔和，若曦假意抚了抚额：“唉，一回来就开始算计，忌惮这个，忌惮那个，还要想着皇上忌惮与否。惹急了，让皇上再把我俩关回寿皇殿，日日只有彼此相对，倒干净许多，一点儿也不烦。”阿玛看着她那夸张的表情，跟着哈哈大笑。

两人的笑意直到眼底，让弘映觉得温暖，若曦注意到他，起身问道：“回来了？福晋身子好吗？”，她眼中有歉疚，弘映尽收眼里，拱手道：“额娘一切都好，嘱咐我孝顺阿玛和夫人。”十四爷有些宽慰：“去忙正事吧。我这里不用你，心意到了就好，多回来看你额娘。”弘映道“是”，恭敬退下。

“对不起。”若曦忽然低声道。因为她，他和儿子，能这样已经不错。

十四看向若曦，抱歉笑道：“该对不起的是我，这十年虽清苦，但只有你我，如今重获自由，反而家不像家。”

“若不是为了我，你不至于同儿子儿媳们一顿团圆饭都不肯吃。”

这些年来，若曦身边好大夫就一直没断过，就算是在凉州，十四也为她请了当地有名的大夫来看诊。在寿皇殿，雍正也许太医来定期给若曦诊脉，可若曦始终没有生育，看着十四这么多孩子已经长大成家，十四觉得她必然心里难受。若曦却又笑着说道：“你放心，这十年都过来了，我还没那么脆弱。”十四也是粲然一笑。

洁白的雪花与火红的灯笼交错，节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京城，也笼罩着西直门大街上的十四王府。王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十四爷最宠爱的侍妾怀孕了，因为她年岁已大，十四爷对这一胎更是万分小心。

女儿出生后，十四爷借此上奏乾隆，着蒙古部伊尔根觉罗氏认了若曦为亲族，抬伊尔根觉罗若曦位份为庶福晋，好歹让她的身份高些，乾隆准了。十四拿到圣旨，感慨万千：“如今也是得了承欢的继了，她还想着让我们去蒙古呢。”

若曦正在逗弄襁褓里的女儿，笑道：“好啊，等这小家伙长大点吧。现在也不能带着她，留下她又不放心。”看在承欢的面子上，皇上说不定能准。

“真是对不住你。当初跟了我，还以为能让你过得好些，如今过得这叫什么日子。连自个儿的名姓都给弄没了。换来换去的。”

“名姓有什么重要的。”她忽然狡黠地看着十四，眨眨眼：“其实，我也不叫若曦。”

十四一愣，好奇道：“怎么，你小时候改过名字？”

若曦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不是真正的马尔泰若曦，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遥远的，以后。”

她看着十四，心里咚咚打鼓，跟他说这些，会不会吓到他了？

十四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若曦笑笑：“没什么，我开玩笑的。”就知道他不会信的。

十四却没被她岔开话题，他紧锁着双眉，思考了一会儿，走近若曦：““你从什么时候来的？我认识的若曦一直都是你吗？”

若曦被他逗笑了：“若曦刚到八爷府的时候，从阁楼上摔下来，醒来的就是我了。”

十四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在若曦身边坐下：“那就好，我爱的一直都是你。”

这种时刻，这突如其来又有点无力的表白让若曦有些哭笑不得。

他又说道：“若是别人跟我说，我一定会觉得是痴人说梦，若是早几年你这么跟我说，我也会傲慢地觉得不可能，可如今人年纪大了，经历多了，觉得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你说你来自于以后？多远的以后？”

若曦迟疑地竖起三个手指，试探地说道：“三百年……以后。”

十四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你总是思虑过重，欲言又止，好像什么都知道？”

若曦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说：“确实是这样……你害怕吗？”

“你以前，叫什么？”

“张晓，弓长张，破晓的晓，很普通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所以我说，名字不重要，不管你是叫胤祯，还是允禵，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十四感激地抱住了她：“三百年后，那你知道我们每个人的经历。”

“对不起，我知道，却没有尽力帮你夺得皇位，你可会怪我？”

“就像我说的，人生最得意时，就算你跟我说这些，我当初也不会相信的。你提醒过我，我也没有听。如今看来，做皇帝，未必是第一乐事。”他笑着看我。“三百年后，是怎么样的？”

“嗯……西洋的东西更多些。三百年后，没有皇权了。那个时候是一夫一妻制。穿的不一样，更简洁轻松些，吃的也不太一样，更丰富些，生活环境更便利一些，出门的交通工具更快，通信也更快……总之有很多很多不一样。”

“看来我是没机会见到了。”十四开玩笑说：“难怪你，满脑子那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若曦只是笑，十四如今对她的突发奇想已经见怪不怪了，虽然不完全理解，但也都会顺着她，谁能想到一开始那个最恪守成规的他能变成如今这样子呢。

十四又问：“那你来到这里，能适应吗？你想家吗？”

“会想吧，但是也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一开始不太适应，现在，也习惯了。”

十四心疼地又抱住她：“我好像更明白了，你为什么总是看着很孤独，好像遗世独立。我虽然不敢说自己足够好，能弥补你所有的遗憾，但我会尽力陪着你。”

若曦回抱住他：“我知道。”这么多年，她已经知道了。

乾隆二十年，十四病重。

若曦端了药站在门外，很怕十四担心，可是又不能不进门。深吸口气，强挤出几丝笑容，若曦推门而入，十四也撑着向她笑道：“我只是小病，你不要太担心。”两人都是一样为对方着想的心思。若曦松了口气，笑着爬上塌，脱了鞋，躺在他身边，眯起眼睛：“我不担心，左不过是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再普通不过的话，说完两人都有泪意。他若先走，唯一放心不下就是若曦，佳桃也大了，自己选了个爱重她的好夫婿，乾隆十八年，机缘巧合，他们又收养了一个孤女，不过弘映会照顾的。如此想来，让若曦一个人在这世上沉浮，倒不如一起去。

弘映到时，阿玛已经平静去了，怀里是面色同样安详如睡着的若曦，头上戴着她常戴的那枚金簪。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弘映的眼泪差点就下来了。佳桃红着眼将一封信交给弘映，是阿玛的笔迹：佳桃吾女，为娘临终唯愿与乃父合葬，然自知不合祖制，乃望尔等将我尸骨火化，撒入尔父土坟。切记切记，弥留之际唯此一愿，万望照办。爹娘已去，祝愿我儿今生，平安喜乐。弘映看罢反应过来，如此书法，竟是出自若曦之手。

葬礼由弘映经办，他寻了极精致的瓷罐，将若曦的骨灰装入，放在了阿玛怀中一起下葬。另给伊尔根觉罗氏立了一个衣冠冢，将搜罗的、除去留给各人念想的阿玛和夫人的珍惜物件都葬了进去。

二十一世纪

张晓从重度昏迷中醒来，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有些事情明明觉得惊天动地，可心里却记了个糊里糊涂。爸爸妈妈又惊又喜，医生检查之后说是恢复恢复就好。

可就恢复这半个月张晓都不老实，她去了趟故宫，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答案在那里。故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潮如织，天气太热，她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好提前离开。

来都来了，不如爬个景山，山不算高，但能俯瞰紫禁城的全景，听说日落很好看。

跟着指示牌，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寿皇殿。奇怪，寿皇殿以前是这个样子吗？是在这儿吗？不是应该在西北方向吗？

张晓内心一惊，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乾隆十四年，以前的寿皇殿不是被拆了嘛，这是重建的。当年的王府也不在了。三百年了，不在也正常。没有皇权，一夫一妻，穿的更简洁，吃的更丰富，生活更便利，更快的交通工具，更快的通信手段，我见到了。”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那么熟悉，张晓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先入眼帘的是一双深邃如湖的眼，有让人熟悉的温暖感，那眼神在她面前停留，有淡淡的惊喜，类似终于见到了故人的复杂情绪，张晓再看向那张脸，一怔，对方已经伸出手来，笑道：“张晓？”张晓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并不是问句！更像是……像是故人的问候。伸手握住他的手，那温度熟悉得令她诧异，一瞬间，记忆排山倒海般回笼，她终于明白自己忘记的是多么重要的梦。

“是。”张晓哽咽着，扑上去抱他。

脑中那始终萦绕不去的模糊面容，那在梦里寻觅不得见的人，终拭去那层薄雾，跟眼前的人合而为一，清朗的眉目，俊逸的笑颜，犹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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