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残箫断玉

洞箫声。

那清越孤寂的音律，穿透柴房薄窗，裹挟着塞外夜风的凛冽，像一柄淬冰的细刃，精准地刺入苏小小紧绷欲断的神经。指尖凝聚的杀意，在触及苏沐白喉间皮肤的前一瞬，骤然僵死。这调子…这穿透风沙、带着昆仑雪巅寒意的调子…她曾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沙漠长夜，于破碎的梦里反复描摹，深入骨髓！

是他！柳沐辙！

心脏像是被那箫声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腔。狂喜？惊疑？还是更深的恐惧？她猛地扭头望向破败的窗外，风沙呜咽，夜色如墨，只有那箫声固执地盘旋，如泣如诉，似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呃…噗！”

草堆上的小六子身体猛地一弓，又一口乌黑腥臭的污血喷溅在干草上，小小的身体抽搐得像风中残叶，青紫的脸色透出死灰，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小六子！” 小满凄厉的哭喊撕心裂肺。

苏小小瞳孔骤缩！柳沐辙的箫声带来的冲击，瞬间被眼前孩童濒死的景象狠狠压下。恨意、旧情、疑惑…所有翻腾的情绪在生死面前，被一种更原始、更凶悍的母性本能粗暴地碾过！她不能分心！小六子的命，悬于一线！

她眼中最后一丝因箫声而起的波动瞬间冻结，重新凝聚成更甚玄冰的决绝与狠戾。那只抵在苏沐白喉间、凝聚着鸩羽杀意的手，没有收回，反而五指如钩，猛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砰！”

一声闷响。苏小小竟将中毒麻痹、毫无反抗之力的苏沐白，如同丢弃一袋沉重的沙土，狠狠贯摔在柴房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咳…呃！” 剧烈的撞击让苏沐白眼前金星乱冒，喉头腥甜上涌，本就艰难运转的内息彻底溃散，麻痹感混合着碎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视野模糊地看到苏小小那双燃烧着烈焰与寒冰的眸子，如同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看好他！若他死了，我让你陪葬！” 苏小小厉声对小满丢下一句，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她甚至没再看地上蜷缩的苏沐白一眼，红影一闪，人已如鬼魅般扑到小六子身边，双手再次覆上他冰冷的心口，精纯的内力不要命地疯狂涌入，试图强行吊住那丝将断未断的生机。额角的汗珠滚落，混着她眼角一丝未来得及隐藏的…水光？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七叶一枝莲…魔鬼城…”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小莫！备马！最快的马！双份水囊！还有…‘蝎尾钩’！”

“掌柜的！魔鬼城晚上不能进啊！风沙一起就是鬼门关！” 小莫骇然失色。

“那就闯鬼门关！” 苏小小猛地抬头，眼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绝，“去！”

小莫被那眼神中的疯狂震慑，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柴房内只剩下小满压抑的啜泣、小六子微弱断续的**、苏小小内力催动时衣衫鼓荡的猎猎风声…以及窗外，那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的洞箫声。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淹没了一切。那箫声来得突兀，去得也诡异，仿佛只是沙漠夜风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苏小小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也随之沉入了无底深渊。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自嘲，在眼底深处飞快掠过，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她强迫自己将所有心神都灌注在掌心下那微弱的心跳上。等？她等不起了！柳沐辙…终究只是她漫长苦等岁月里，一道抓不住的风声。

就在小莫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柴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达到顶点时——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突兀地从墙角传来！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窒息感而痛苦地痉挛着，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被摔伤的筋骨，带来钻心的疼痛。麻痹感依旧在肆虐，但咽喉深处那致命的堵塞感，似乎被刚才那狠厉的一摔，意外地震开了一丝缝隙！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拼命地、贪婪地吞咽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试图将那丝缝隙扩大。

小满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又看看全神贯注于小六子的掌柜，不知所措。

我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指向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脖颈，又指向地上不远处——那根被苏小小丢弃的、淬着幽蓝毒芒的银针！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和哀求，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呃…毒…鸩…针…刺…膻…中…”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麻木僵硬的舌头和堵塞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不堪、却如同惊雷般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滚烫的砂砾上摩擦而出，带着血沫。

鸩针！刺膻中！

苏小小渡入内力的手，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她霍然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射向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我身上！那双曾对她充满孺慕、如今却写满痛苦与决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欺骗的闪烁，只有濒死野兽般最原始、最强烈的求生欲！

鸩羽之毒…鸩针…膻中穴？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一丝诡异合理性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鸩羽至阴至寒，鸩针淬毒至烈，而膻中穴，乃宗气汇聚之海！以鸩针毒火，强刺膻中，引爆鸩羽寒毒…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命之法！是毒经中记载、却从未有人敢尝试的禁术！稍有不慎，便是心脉寸断、爆体而亡！他…他怎么会知道？是师傅？还是…安家羽的又一个圈套？！

巨大的震惊和疑虑在她眼中疯狂翻涌。她死死盯着我，试图从我眼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信…信我…一次…” 我看着她，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眼中是豁出一切的绝望光芒。我没有退路了！与其在麻痹和嫁祸中屈辱地死去，不如赌上这万死无生的最后一线生机！赌师姐心底深处，或许还残留着对昆仑那个“小石头”的一丝…不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秒秒流逝。小六子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苏小小眼中天人交战。柳沐辙飘渺的箫声、安家羽恶毒的嫁祸信、我此刻疯狂的提议…无数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最终，小六子那青灰的小脸和微弱的心跳，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推向了疯狂的悬崖！

“好！苏沐白！” 她的声音嘶哑而决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戾气，“你想死，我成全你！” 话音未落，她身形如电，五指凌空一抓，地上那枚淬着幽蓝毒芒的银针已被她拈在指尖！

没有半分犹豫！在我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瞬间——

嗤！

一道幽蓝的寒芒，带着刺破空气的锐啸，精准无比地没入了我胸前正中，两乳连线之间的“膻中穴”！

“呃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膻中穴狠狠扎入，瞬间引爆了原本盘踞在咽喉、正缓慢侵蚀全身的鸩羽寒毒！极致的阴寒与淬毒的烈炎，如同两条狂暴的毒龙，在我脆弱的经脉中轰然对撞、撕咬、爆炸！

我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脊椎！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血管在皮肤下如同蚯蚓般疯狂暴凸，呈现出骇人的青黑与暗紫！皮肤瞬间滚烫如火炭，随即又冰冷如玄冰！我的眼睛瞪大到极限，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撕裂的恐怖嘶吼，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极致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吞噬！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地狱中沉沦、破碎…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炼狱熔炉的顽石，正被这内外交煎的剧毒之火，一寸寸煅烧、撕裂、碾磨成灰！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崩碎，堕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刹——

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生机的清凉感，如同绝望深渊里透出的一缕微光，竟从那毁灭性的剧痛风暴中心（膻中穴）悄然滋生！如同初春破开冻土的嫩芽，微弱却无比顽强地扩散开来！那清凉所过之处，狂暴肆虐的鸩羽寒毒与鸩针火毒，如同烈日下的残雪，竟被其丝丝缕缕地…中和、抚平？！

“噗——！”

身体剧烈一震，一大口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污血，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血沫溅在冰冷的地面，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腾起缕缕带着腥甜味道的青烟！

随着这口毒血的喷出，那几乎将我撕裂的恐怖痛楚，如同退潮般骤然减轻！虽然全身依旧如同被拆散了重装，虚弱得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但那股致命的麻痹感和灼烧感，却奇迹般地消失了！堵塞的喉咙豁然贯通，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柴草和血腥味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赌赢了？！这万死无生的禁术…竟然…真的有用？！

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苏小小那张覆着红纱的脸近在咫尺。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杀意或狂怒失望，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审视、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悸动？她死死盯着我喷出的那滩剧毒污血，又猛地看向我胸前膻中穴的位置。那根幽蓝的银针，此刻竟已变得乌黑发亮，深深嵌在皮肤里。

就在这时——

“嗖！”

一道细微的破空之声，快如鬼魅，毫无征兆地从柴房那扇破败的小窗外射入！目标，赫然是地上刚刚吐完毒血、虚弱不堪的我！

那是一枚细如牛毛、通体泛着幽绿光泽的毒针！针尖直指我的太阳穴！

“小心！” 小满失声尖叫。

苏小小反应快到了极致！几乎在破空声响起的同时，她沾着我毒血的手指已闪电般弹出！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一枚染血的铜钱，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枚幽绿的毒针！毒针被撞得偏离方向，“夺”地一声钉入旁边的土墙，针尾兀自急速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窗外，一道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受惊的蝙蝠，一闪即逝，瞬间消失在茫茫风沙之中。

苏小小没有追击。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黑影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指尖沾染的、属于我的乌黑毒血。红纱下，她的唇线紧紧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

她弯腰，拾起地上那枚被毒血浸透的铜钱。铜钱上，“崇祯通宝”的字样已被毒血腐蚀得模糊不清，边缘却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暗金色蛇形印记！

鬼火冥蛇！是安家羽的人！他们一直在监视！刚才的毒针，是灭口！

苏小小缓缓转身，目光再次投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我身上，又看向气若游丝的小六子。窗外的风沙声更大了，如同鬼哭狼嚎。

安家羽…信使…最后的通牒时限…如同无形的绞索，正在缓缓收紧。

而柳沐辙那缕洞箫声，早已消散在风沙深处，再无痕迹。仿佛从未响起过。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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