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博士睁开双眼，白色天花板上一团不停晃动的光斑，令他一阵眩晕。那团光斑时而像跳跃的火焰，时而像狂舞的妖魔，时而又像女孩的侧脸，但那张脸是扭曲而且痛苦的。

这是个梦吧，或许女孩走了也是梦的一部分。

他缓缓将头转向一侧，朝外打开的玻璃窗外有一片水塘，阳光照在粼粼的水面，反射在天花板上。

眼前的一切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后，希冀将发生的一切归于梦境的妄想随之破灭。博士恨自己超乎常人的逻辑思维，此刻它们就如同魔鬼一般。

床边的柜子搁着一台体征监测仪，几条曲线的起伏不大，表示他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

透明的输液管的另一端连接到一个挂在架子上的大玻璃瓶，橙黄色的液体正咕噜噜冒着气泡。

病房里没有其它病床了，看样子这是单人病房。他看到墙上垂下一根电线，末端有一个圆形按钮，这是用于呼叫护士站的通信器。他正要摁下按钮，房门却被推开了。

妻子走了进来。博士讶异地看着她。

“几个大学生打了120，”妻子关上门，站在床尾边上，“医生说，只要再拖延十分钟就没救了。”

妻子没问他去那里做什么，但博士清楚，她肯定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俩人没有再说什么，病房里只有空调机送出冷风的声音。

“温度会不会太低？”妻子扭头看着墙上的空调，“医生说你需要静养，单人房是比较安静，但房间小，感觉冷了点儿。”说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看着妻子的脸，虽然化了浓妆，依稀可见日渐枯黄的双颊、黯淡的双眸、悄然爬上额头的皱纹，以及鬓角凌乱的银丝。他记得当初认识不久的妻子并不是这般模样，那时她青春年少，听自己讲话时，微微仰着脸，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可那个令她崇拜不已的人，如今只会偷偷摸摸地将毒药混入她的咖啡罐子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妻子说：

“我……我对不起你……”

他把和女孩交往的经历、研制特效药失败却意外得到有毒的化合物，以及自己将毒物掺进咖啡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妻子。

“你快去找大夫给你解毒。”

“不必了，那些咖啡我根本没喝，”妻子说，“想到是你泡的，我就觉得噁心，我全倒了。”

所以妻子才没有毒发身亡，博士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铸成大错。

妻子从包里掏出烟盒，取了一根烟，想起是在病房，就将烟放了回去。她凝望着窗外，叹声道：

“唉，好好的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但我也有些事儿得向你道歉。”

妻子停了一会，说：“其实我也有别的男人。”

博士盯着妻子，她仍旧别着脸，看着窗外。

“你见过他，就是那个副总。他一直对我有意思，我没同意，再后来我发现你有外遇，心里气不过，就答应了他。——我打算和你把事儿都挑明，然后跟你离婚。可那个男人叫我先别离，当时他说了很多理由，其实都是推诿，他根本不想和我结婚。”

博士看到一行清澈的泪水从妻子的脸庞滑淌下来。

“他一直都在利用我，他说想创业，让我替他贷了好几笔款子。他卷了钱就消失了，我去他们公司要人，公司的人却说，他早就被开除了。”妻子用纸巾擦拭着眼角，“那些钱都是从借贷平台借来的，根本就是高利贷，利息越滚越多。天天都有催债的人，甚至还跑到我们公司去闹腾。”

博士总算明白妻子为何对离婚的财产分配如此耿耿于怀了。

“后来，我得知你研制特效药成功的事情，心想这下就能还清债务了。可是你申请专利的事情又拖着没半点儿进展，你老家的房子拆迁，能得到一大笔补助……”

“你就赶紧去找我爹，让他过户那些房子。”

“不，是你爸主动打电话让我去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偿还债务，这也是迫不得已……”

“可接下来我却干了更龌蹉的事情。”妻子回过脸直盯着博士。

博士等待着，病房里愈发寂静，似乎连血液在体内鼓动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上次你被车撞伤住院，医生给你做了全面检查，我就知道你有先天的心脏缺陷。我天天在家做饭，用的都是一些高热量、高胆固醇的食材……”

博士的额头沁出冷汗，胸口就像被什么压住一样。

“那天我把毛毛从阳台扔下来，我知道，没有毛毛，你不大可能再去跑步。”

“你怎么能——”泪水在博士的眼里打转，不知不觉中，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至于那个女孩，我在半个月前给她的父母寄了一份包裹，里头的东西和寄到你单位的一样，听说女孩被……”

博士想大声嚎叫，可是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拼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妻子笑了，“我恨你，恨那个小妖精。每天和你同坐一张桌子，同住一个房子都让我噁心得想吐……”

胸口剧烈涌动的血流停了，好像奔流的水被放下的闸门瞬间隔断，紧接着，血液朝反方向更加汹涌地沿着脖颈儿往脑袋冲去。

他忽然平静了，一幕幕往事飞快地闪过……

自己、妻子、同事、朋友，他还想到好多好多人，他们原本都拥有纯真的青葱岁月，也都怀揣着美好的理想，可是现实社会就像一个巨大无朋的大炉子，一个有毒的大炉子，于是理想熬成欲望，纯真炖成市侩，热情煎成冷漠，才智煮成阴谋，拼搏化成争斗……一切的美好都沾染了剧毒，毒性的发作或早或晚，可全都无法逃避，无处遁逸。

博士的眼前开始变得朦胧不清，妻子的脸庞的轮廓渐渐消失。

他发现自己又变成小孩，卷着裤腿，鼻子挂着透亮的鼻涕泡，朝村头的小卖铺跑去，身后跟着一票小伙伴。

玻璃窗往上推了一半，露出一条粉嫩的胳膊，他将头仰至极限。这次他看清了阴影中女人那张脸庞：

端庄优雅，有如妻子；嘴角有两个清秀的酒窝，又似女孩。

女人冲他说了一句话。这一次他听清了：

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窗户永远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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