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就是贵州。林一慈看着灰尘飞扬的街道，皱了皱眉头，他妈的，真是个鬼地方。他挎起包跳下车，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似乎周围弥漫着她身上的气息，裹挟在灰蒙蒙的空气中，纠缠在鼻尖。

在周宇去世两年后，他终于有勇气踏上这片土地，去寻着她走过的路，体会她孤苦伶仃的这十年。十年，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当乡村教师，忍受从来没吃过的苦，而这一切，多半是因为他。林一慈青黑着眼睑，走过长长的街。

他两年前娶了妻子，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本该消无声息在一隅默默生活，直到那个毫无征兆的电话打来。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日子。林一慈厌恶下雨，同样也厌恶那天。羊腿的电话突然就打过来。

“老林，周老师死了。”

彼时他正在哄着女儿入睡，接到电话的瞬间有些头晕目眩，“什么周老师？周宇？”

“是……”对面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回忆顿时潮水般涌入大脑，他不由得闭眼扶额，在脑海中搜寻这个许久没人提起过的女人，那是他最不堪也是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往事，本以为会被永久埋葬，却在十二年后的某一天，以听到她的死讯作为结局。

“他妈的，她是自杀？老子不是命令过她，绝对不可以自杀？她答应我的！”林一慈想起了什么，对着手机咆哮着。杨拓沉了沉声，“车祸，放心，她是什么人你不了解吗，她绝对不会自杀。”

那是周宇对林一慈的承诺，十二年前，单薄纤弱的女人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声音冰冷凌冽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心上：“阿慈，我发誓我永远不会自杀，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还是那张死水一般的脸，似乎永远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

奇怪的感觉突然横亘在林一慈心里，只要一想到那个女人，心里就会突然痒痒的，像一片羽毛柔柔地扫过去，再后来他再也未曾拥有过这种感觉，听从父母的安排在该结婚的年龄娶了一个温和的妻子，他却本能地在心底对这种乖巧的菟丝花敬而远之，他亦或是周宇，从来就不是会听话的人。而最后他选择了认命，周宇也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没有过任何消息。他以为，有了那份承诺，她至少会好好活下去，即使再也不能相见，但她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那是她究其一生都在斗争的。

“我就不去追悼会了，麻烦你帮我献一束花。”

“她死在了大山里，尸体都没有找到。”杨拓冷不丁地说。

“你他妈给我闭嘴！”

“林一慈，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去找她，你都不想知道这些年周老师在哪吗？”

“别叫她老师。”林一慈声音颤抖着，再也克制不住地嘶吼着，“我和她，早就结束了，她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了。”说完便啪地挂了电话。摇篮中的女儿已经熟睡，他慢慢踱到阳台上，哆哆嗦嗦地翻找出一盒烟，熟稔地点燃，夹在被烟熏黄的指尖——那是周宇最厌恶的事。他自高三起就开始抽烟，抽烟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周宇告诉他她最讨厌抽烟的男人。他每每叼着烟漫不经心地从那个女人身边晃过去，都会换来怒目而视，他享受这种殊荣，他喜欢看到脸上有表情的周宇，因为像她那样的一潭死水只有他才能搅出涟漪。那是十八岁的他独有的吸引一个人的方式，可最后，也万劫不复。

女儿出生后，林一慈就很少吸烟。这个该死的女人又闯入他的生活中，她死了——他可从来没想过她会死！他年少的一切回忆，所有和这个神经病女人所经历的一切都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没人会知道这些了！这他妈算什么，这女人怎么可以偷偷摸摸不打声招呼就死了！林一慈双手绞住烟盒，直到烟盒被拧成麻花一般，他停下来盯着烟盒，死死盯着，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打在烟盒上，蓦地甩开烟盒捂住嘴呜咽起来，“他妈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你到底去什么鬼地方了，我不是要你好好活下去吗……”

林一慈没明白那一天为什么会哭成那个德行，对方不过是多年前和自己有过一段不堪经历的情人，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了周宇情绪波动，因为他们早已被命运硬生生地剥离，但在得到她的消息之后，还是强行地，打破了命运的桎梏，他不曾想念过她，这是属于小情侣之间黏膩的字眼，他不屑于对周宇有这种感情，他曾认为他们之间不存在爱情，有的只是他对她赤裸裸的占有和欲望，所以这个女人为了他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道去了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苟且生存，那可是她自作自受，在她离开之后他以有过这么一段经历为耻，身边的所有人包括父母都在冷嘲热讽，你上个学居然泡你的老师，真不是个东西。

是的，周宇是他高中时期的老师，他和自己的老师，暧昧不清，丢尽了脸。羊腿是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兄弟，他们之间的革命友谊止于他和周老师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只有羊腿明白，林一慈这家伙从来不屑于去做钓自己的老师这种龌龊的事情，但是他们确确实实在宾馆被抓到，他仍记得那天他和数人用震惊的眼神盯着身无寸缕的林一慈，对方眼里全是黯淡和一片死灰，那不是被撞破的羞耻，是对于身边女人的绝望。周老师也因此被迫离开，开除了教师资格，那也是一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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