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和中堂釜底抽薪 酱鸭子喻有所指

坐在摇摇晃晃的绿呢大轿里，和珅端坐着瞪着眼睛，脑子里全是浆糊，他对于嘉庆刚才在军机处说的事儿，百思不得其解，嘉庆说得三件事，除了第二件恩科的事儿，第一件和第三件事都不是嘉庆能做得了主的，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拿到台面上说这些废话？

和珅想到福康安，就想到了和琳，这个嘉庆，竟然推举和琳接替福康安，这真是大出和珅的意料，这嘉庆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想推我和珅入火坑？难道嘉庆就看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如果是前者，那嘉庆的脑袋真是傻的让人可笑，如果是后者，那嘉庆的目的是什么？扳倒自己？再者，纪昀虽然屡次受到太上皇的斥责，但是论才华和在天下文人学子心中的份量，无人能出其右者，由他代表皇帝坐镇江南主考再合适不过，而这样的一个人，嘉庆竟然不用！最后第三件事，要提拔官员入职军机处，嘉庆定的时间明明是科举之后再行议论，那么为什么现在早早就拿出来说？

等等！

心思缜密的和珅心头一震，心中暗自思忖着，

“方才嘉庆说的简拔军机处大臣的时间在恩科之后，为什么在恩科之后？嘉庆又提到让沈初做主考，莫不是……莫不是嘉庆有意提拔沈初入军机处！让沈初作为主考，就是为了攒一攒沈初的官绩！待江南科考结束，风头正盛的沈初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入职军机处！好一招推波助澜的秒棋！”

单论揣摩别人的心思，放眼整个天下，这和珅称第二，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坐在大轿之中的和珅三推两倒，就把嘉庆的小心思摸了个门清，若是他没这点能耐，又岂能屹立朝堂二十余年而不倒！想到沈初为人，和珅双眼猛然一瞪，心中念道，

“此人虽然跟自己不熟，但是单从上回朝会说起天下匪患原因的时候，我就觉得此人条理清晰，针砭时弊而且是独具慧眼，这个沈初绝对不是个善茬！现在这军机处，王杰就是冲锋的剑！庆桂就是防御的盾！董诰就是冷不丁要你命的暗器！再加上一个会下棋的沈初！仅凭自己再绑上一个直肠子的福长安，那还能是对手！”

和珅的内心，泛起了巨大的危机感，最后是下定决心，

“不行！要想个办法，一定不能让沈初入军机处！”

和珅心里盘算，片刻之间，脑光聪慧的和珅便想出一计，既然嘉庆给我来一手推波助澜，那我和珅就还他一招釜底抽薪！他猛地掀开大轿的帘布，大吼道，

“刘全！刘全！”

刘全走在大轿的最前头开路，听见和珅叫自己，慌忙退到帘窗旁边，摇晃着干巴瘪瘦的脑袋，只听和珅吩咐道，

“改路，去纪昀家，你去买一包潮烟儿，再买只酱鸭子带上！”

刘全那张窝瓜脸全是不解，问道，

“老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纪昀不吃鸭子，您送他这个……”

“让你去你就去！”

“嗻！”

和珅的绿呢大轿一路摇晃着，穿过喧闹的宣武街，停在了纪昀的宅子——阅微草堂的门口，纪昀的宅子是一处坐北朝南的两进式四合院，小院不大，但是收拾得颇为雅致，府门只有两人宽，胖一点的人相面而过都需要侧身而行——别的不说，单论这个大门，就让人不太敢相信，这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府宅，就连在京城稍微富裕一点的商人，住的也比这套小四合院要光鲜亮丽得多。进了府门左右两边都是抄手游廊，游廊后便是东西厢房，径直内便是正堂，正堂外偏一侧码放着石桌石椅，一侧茂盛的海棠花正璀然绽放，给这座古朴静雅的小院带来了徐徐生机。

和珅刘全主仆二人跨过草堂的大门，小院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跟一条街外热闹喧嚣的宣武大街简直是天壤之别，草堂中的静谧和闲适，在和珅的眼里，却透着无比的悲凉，刘全扯着嗓子正要通报，不想和珅却是摆摆手，制止了刘全，他扫视了草堂一眼，叹了口气，说道，

“刘全啊，你看见了吧，人这一辈子，少了什么都不能少了银子！”

刘全摇晃着干瘪的脑袋，不解地看着和珅，小声地说道，

“老爷，您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

和珅扫视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小院，自个径直向前走，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说这纪昀，大清国顶个的大清官，连下面送的炭敬都不敢收，你敢说他不清么，但是你看看，老了之后又得到了什么？纪昀娶了七房夫人，生了三男一女，就靠这么点俸禄养家，一辈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可如今呢，除了一个重病缠身的正房马氏，其他的全都故去了，纪昀这一辈子，还留下什么了？他这一辈子，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刘全也揶揄挖苦道，

“老爷，人家这一辈子，是图个名，图个死了之后有人惦念！”

“狗屁！”

和珅不屑地瞥了瞥鲜红的嘴角，轻笑道，

“活着的时候都没活明白，还管死了之后的事儿，用自个一辈子的清苦换一个其他人闲谈莫论之时的所谓的名声，有什么用？人这一辈子，是为自己活得，不是为别人活得！”

“老爷，您这真是至理名言！”

“嗯，去看看，纪昀在不在家。”

刘全一路小跑到正堂，片刻，纪昀一手端着大烟袋锅子，一手端着书从大堂疾步走了出来，纪昀虽然已经七十二岁了，但是精神矍铄，双目有神，耳不聋，眼不花，一条拇指粗细的花白辫子在身后来回晃荡，纪昀得长相酷似一个头上尖下的瓜子，上宽而下窄，“瓜子”的最尖处，留着一把灰白的山羊胡，体格纤瘦，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完全撑不起这一身青蓝色的实底粗布长袍。

“哎呦！和中堂怎么莅临寒舍了！真是令草堂蓬荜生辉啊！下官给和中堂请安！”

说吧，纪昀跟和珅打了一手千儿，和珅上前两步，连忙扶住纪昀，笑道，

“古有孟德赤足迎许攸，今儿纪昀端书迎和珅！哈哈哈！纪大人也讲了一把古人的风韵！”

纪昀笑得下巴的山羊胡须都在乱颤，说道，

“下官这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还望和中堂见谅！”

和珅是何等精明通透之人，还能看不出纪昀玩得这些这点鬼点子，他看着纪昀说道，

“纪大人，您也别揶揄我和珅了，您这圣贤书是读不成了，窗外的事儿，您也得看一看了！大堂说话吧！”

和珅纪昀于草堂正堂坐定，纪昀一个劲请和珅坐在上位，和珅只是不肯，自在下堂坐了，纪昀却是不敢坐，端站在和珅身边，和珅再三请让，纪昀方才坐了，和珅正要端茶说话，却发现这茶久久也没上来，于是扭头看着纪昀，纪昀却是稍有扭捏地站起来，说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和中堂，您也知道贱内马氏重症缠身，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连下人都请不起了，得，我亲自去给您泡杯茶！”

“行了行了，您坐稳了，我说纪大人，您再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一品大员，怎么家里寒酸到如此地步？”

纪昀又缓缓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只是端着他那大眼袋锅子塞在嘴里，巴巴地抽烟，和珅知道，他纪昀是想说他自己是个一芥不取的清官，但是当着和珅的面，纪昀又不敢说，和珅扭头对侍立在身后的刘全说道，

“刘全，你去给纪大人上杯茶来！”

“嗻。”

刘全出了大堂，和珅叹了口气，看着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烟的纪昀，说道，

“我说晓岚兄，咱俩同殿为臣，着实是不忍你潦倒至此，我和珅点拨你一两句，您知道为什么太上皇不喜欢你吗？”

纪昀依旧是不说话，只是抽烟，不知道对于和珅的问题，纪昀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和珅见纪昀不愿开口说话，继续说道，

“我知道，您是个清官，想在世间留个清名，但是您仔细想想，您可是咱大清国的一品大员！一品大员却过着如此寒酸破落的生活，传出去，特别是传到外国藩邦那，人家都还以为咱大清国的官员都活不起了，您说，咱大清国的脸面往哪搁，太上皇的脸面往哪搁，太上皇这个人，最是好面，您只顾着自己的名声，却让他老人家丢了脸，您自个说，他老人家能对您有个好脸色吗！”

纪昀依旧是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烟，也不搭话，那偌大的烟袋锅子像是烧开了的热水一样，呼呼冒烟，片刻，刘全端着两杯茶上了堂来，各自分放了，却听见和珅说道，

“得了，我和珅再做个善事吧，谁让咱俩关系好呢，刘全，送纪大人一百两银子，补贴补贴生活！”

纪昀却是一个高从椅子上窜了起来，连忙挥手道，

“别别别，一百两银子！下官……下官……不敢要！”

和珅看着如同炸了锅一样的纪昀，叹了口气，对着刘全说道，

“得了，给纪大人十两银子吧，聊表一下我和珅的心意！”

十两银子，纪昀推脱再三，最后还是收了，和珅端着茶，轻轻呷了一口，一股子酸汤苦药的味儿直冲喉咙，和珅差点当场就吐了，但是他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脸上却是堆起笑容，说道，

“好了好了，说说正事吧，晓岚兄，今儿早晨皇上召军机处的四位中堂议事，其中就提到了今年江南科考的事情，暂议是由你纪昀担任今年江南科考的主考官！”

纪昀端着茶，正要喝，听闻和珅此言，猛地一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和珅看，半晌才颤抖着声音，说道，

“和中堂，您是说……您是说……皇上要启用老臣！”

和珅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用一种捉摸不定地眼神看着纪昀，说道，

“这只是票拟的人选，还没拍板定下呢，不过呢，晓岚兄，我和某有些事要嘱咐您一句，您有快二十年没有外放了，官场上的有些事儿，您不懂，满朝文臣那么多人，有人想让你做，就有人不想让你做，这些不想让你做的人，肯定就会给你下绊子，使手段，让你跌个大跟头，您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和珅见纪昀还没听懂自己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瞪着茫然的眼睛，木讷地点了点头，和珅于是继续说道，

“得了，话都说到了，我该回去了，今儿来的匆忙，也没给您准备什么像样的礼品，知道您好抽一口，就让刘全顺路买了些潮烟儿，您自个享用吧！”

说罢，刘全端着个大草蒲子放在和珅旁边的桌子上，纪昀慌忙起身，说道，

“下官恭送和中堂！”

纪昀亲自送和珅到草堂的门口，和珅上了大轿，摇摇晃晃地走了，走不几步，和珅挑开轿帘，满脸带笑，对着刘全说道，

“你看着吧，明儿个朝会纪昀就告假了。”

刘全一脸不解地问道，

“老爷，您给纪晓岚送了只酱鸭子，他明天就不去上朝了？”

和珅的嘴角连发冷笑，道，

“这事儿你不懂，这样，你安排个人，就在草堂门口蹲着，看看纪昀一会去王杰那还是去董诰那，回来告诉我！”

“嗻！”

果不其然，和珅刚走不久，草堂的门就开了，探出纪昀那干瘦干瘦的脑袋壳子，左右望望，见是没人，于是侧出身来，一手提着烟袋锅子，一手掩了门，一路向东走去，看神态像是心里头藏着事，走路慌张而着急，不像是个朝廷一品大员，更像是个偷儿，一路上不住地回头望，看看有没有人在跟着自己。

片刻在王杰的府宅门口，纪昀上前正打算叩环，不想手却是止在了半空，想了片刻，又缩了回来，继续向东走，一直走到董诰的府前，才叩环敲门，下人通报，纪昀钻进府中，董诰穿着一席水蓝色石青江绸的袍子，别着绛红色的带子，脚下趿着双干净的千层底老布鞋，老成持重的脸上看不见任何波澜。

纪昀和董诰各自坐了，来不及寒暄，纪昀便收起烟袋，看着董诰，说道，

“董公，今儿皇上驾临军机处，可曾经说过科举主考官一事？”

董诰的脸上略带惊讶，看着纪昀干巴瘦的脸，问道，

“也就是清早的事儿，这还不到中午头，您就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方才和珅去我那了！”

纪昀一路走得风风火火，嗓子眼早干了，端起一杯茶，也顾不得颜面，径直倒进了嘴中，却是听见董诰略带惊讶的语调说道，

“和珅？他怎么去你那里了？”

纪昀却是一抹嘴，说道，

“这个和珅，名义上说是前来知会我的，但其实，他不想让我当这个主考官！”

“哦？”

董诰语调上升，看着纪昀，说道，

“何以见得？”

纪昀把茶杯放在案子上，对着下人说道，

“再续一杯，渴了……董公，您是不知道，和珅给我纪昀送来一只酱鸭子！这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

“酱鸭子？”

董诰面色略一吃惊，对着下人挥了挥手，下人端着空茶杯退了下去，董诰问道，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您纪晓岚平生是不吃鸭子的，难道和珅不知道？怎么还给您送酱鸭子？”

“他和珅怎么不知道，他送我酱鸭子就是为了一个字！”

“一个字？”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